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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宗羲
李國濤
最近山西紀念傅山誕辰400周年,開討論會,出有關傅山著作。我在此時讀了白謙慎先生《傅山的交往和應酬》。該書資料豐富,寫得也有趣,主要是談傅山的「應酬」性的畫作,其實也是遺民們當時的社會處境。我就也想到其他的遺民和一般的知識分子與官場。
明末清初的「遺民」問題是一個特殊的文化現象,它實際上突出了讀書人的社會處境,說明他們必須「應酬」於世,必須與官員交接。湊巧我讀到當時南北兩位大遺民大學者,在晚年為他們自己的孫子寫的托孤信,更有此感受。
南方的是黃宗羲。1680年,也就是康熙十九年,黃宗羲71歲。他寫信與朝中高官徐乾學,比之為宋代大儒范仲淹,繼而說到:「又小孫黃蜀,余姚縣童生,稍有文筆。王公祖歲總科考,求閣下預留一札致之,希名案末。」這也就是說,孫子要考秀才,他請徐乾學給主考官一信,使小孫子榜上有名。差不多同時,康熙二十三年,北方大儒傅山,在兒子傅眉死後,沒過幾個月他自己也死去。他自知將死,死前上書朝廷大員魏象樞托孤,信中云「兩孫孱少,內外眷屬無可緩急者……(請求您)使此兩孱少得安田畝間……」同時還給李振藻一信云:「愚父子怛焉長逝,特以兩孫為托。孱弱無依,窮鳥不能不投長者之懷也。」這些信就寫得十分哀淒動人,眷念弱孫,以托長者庇護。而且托孤之信,同時都附上傅山自己珍藏一生、不願示人的最得意的書法作品,以表敬意。
它說明,遺老、賢士,不管多麼清高孤傲,但是那種態度和處世方法,用於一時可以,也就是說,以刀兵相見,義旗招展的時候可以。但清政權穩定後,十年八年,三十年二十年以後呢?遺民也要生活。全家活,子孫活,柴米油鹽、住家耕地,官司稅務,你免不了就要托人辦,或討一個公道公平。比如傅山家中來了一位親戚,打秋遷,猝死於秋遷架下。有人告,你要洗去罪名。這時你就要托人求情。找什麼人?找平民窮光蛋行麼?不行。你就少不了要找紳士,最好是官員,大官更好。要找人,臨時抱佛腳行嗎?也不行。就要先拉關係,也就是「應酬」;對許多人,由應酬而生友誼,也是有的。因為官員中也有一代大儒、一代文人,他們也想與遺民相接。所以,應酬是少不了的。
傅山與山西當地官、商的關係非比一般,贈書法,看字畫,贈詩贈文,許多都是「應酬」。黃宗羲不寫字,但寫文章「諛墓」,也是少不得的。一個以畫賣錢,一個以文賣錢。他們也要生活!實際上,康熙一朝開始不久,所謂明末遺民也就只以不在清朝做官為底線。子孫要科舉,子孫要做官,自己交接官員,都是可以的。顧炎武在跋《石道人別傳》(作者為傅山好友戴廷栻)一文中說:「行藏兩途,人生一大節目……一失身百事瓦裂,戒之戒之。」所謂行、藏,就是當官與不當官,也即最後底線。所謂遺民,此後也就只此而已。你不能不「應酬」於世。
上面說到的徐乾學,就是一個例子,不但黃宗羲找他,而且遺民傅山與他也有關係。而徐乾學正是大儒顧炎武的外甥。說來也巧,徐乾學同顧、黃、傅都有關係,從徐乾學身上可以體會到到遺民們不得不應酬這樣的人,甚至不單是應酬。徐乾學弟兄三人都在清朝順治末年到康熙初年分別考為狀元和探花,每個人都居高官。而這三位裡,尤其是徐乾學,在當地地方上,近於惡霸。當時朝中上下,議論頗多。可是誰不想依靠他呢?顧炎武有這麼三個外甥,才得以辭掉「博學鴻辭」的應試。並且也因此,他晚年居無定所,暢遊黃河南北,每到一處都有地方官員接待。這與他的這一門親戚大有關係。當然,必須說明,顧炎武的成就和文名,在海內早已確立,有點文化的官員還想巴結他,借他的光為自己增色呢。(黃宗羲、傅山也是如此)於是黃宗羲這樣的高人也向徐乾學請托人情。傅山呢?也與徐乾學有關係,當然很可能是「應酬」。徐乾學在為傅山的友人劉體仁的書寫序時曾說:「穎川劉公勇先生,天下駿雄秀傑士也。……經太原特訪傅青主於松莊,坐牛屋下對賦詩移日,其高尚如此。」如果與傅山素無往來,他能這樣說嗎?
傅山研究專家白謙慎說得很俏皮:「在這裡,賦的什麼詩,賦得好不好並不重要,只要能和傅山一起在牛屋下賦詩移日,在清初便已經是『高尚如此』了!」傅山談及那些官員,也就難免有些過頭的好話。黃宗羲後來也是稱清為「國朝」,稱康熙為「聖天子」,與當年大大不同了。顧炎武經濟情況好像好一點,不必多求人,但每到一地,對官員們說幾句好話,怕也是難免的。明清的恩仇和界線,在遺民身上和心裡,也慢慢淡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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