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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開周
王家衛用鏡頭講述舊上海,絲質的旗袍,飛沫的紅酒,明暗的光影,落寞的男女,還有永遠旋轉著的老式唱機,彷彿人世間一切高雅的濃縮品都在上海開會了;真回到舊上海,就會發現到處是違章建築,黃浦江上來來往往的垃圾船排放著人糞尿,江面濁黃,江岸上蒼蠅如潮漲。藝術家用工筆講述蘇州城,小橋流水,亭台樓閣,花鳥魚蟲,仕女團扇,讓見慣塞北風沙的人紛紛腳板兒發癢,總想去旅遊一回;事實上,小街和深巷,紅漆馬桶騷氣沖天。
時間,跟王家衛的鏡頭,或者藝術家的畫布,同是一丘之貉的玩意,它愛撒謊,它遮住歷史的污點,只給您留下一堆如詩如畫的神話。於是,人就被時間牽了鼻子,在喧囂的現代,想像著古代一塵不染的庭院,然後,一再地夢回唐朝,或者夢回宋朝。
古代的庭院並非一塵不染。比如說唐朝,世界第一的長安城,150米寬的朱雀大街,不是水泥路面,也沒有想像中砌好的青石板,無風起塵,有風起沙塵暴,一下雨,全是滋泥。留心《唐會典》,就能發現唐朝有雨天放假的規定,這是因為雨天走不成路,只好讓公務員們在家待著。
宋朝也沒那麼好。《清明上河圖》上只畫繁華似錦的鬧市,不畫鬧市裡俯拾皆是的牛糞。當年的汴梁城沒有汽車,所謂車水馬龍,指的是眾多的牛車和少量的驢車,還有讓牛和驢搭夥計的太平車。牛和驢排下自己的生活垃圾,卻要人來收拾,而《宋會典》告訴我們,汴梁城中並沒有專職的清潔工,市民們又不大聽從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號召,所以地面有多髒那是顯而易見的。
至於明朝,根據明朝文人謝肇淛的記載,那時的北京城就像現在的都市村莊,「既逼窄無餘地,市上又多糞穢,五方之人繁囂雜處」。垃圾遍地,自然蚊蠅猖獗,冬天還好,一到夏天就「幾不聊生」。排水系統也不好,「稍霖雨即有浸灌之患」。這樣的條件,使得明朝總是爆發瘟疫,就像同時代的歐洲一樣。
不讓我們看到歷史的真相,這都怪時間。孔子說:逝者如斯夫,他的意思是,時間就像滔滔而去的流水。滔滔而去的流水總是沖刷掉不宜入夢的細節,15世紀的歐洲人畫14世紀的威尼斯,畫布上還留著真實:雜亂的社區,亂竄的豬崽子,絞刑架上一直沒人取走而風乾的屍體。到16世紀,再畫14世紀的威尼斯,已經沒了豬崽子,也沒了屍體,才100年時間沖刷過去,曾經的豬圈就被裝修成了皇宮。對這些歐洲人來說,時間是個不用付工錢的裝修工,它很快就能把骯髒的歷史弄得煥然一新。
對我們來說也一樣,再100年時間沖刷過去,我們現在喧囂的庭院也會寂靜下來,從骯髒紛亂變得適宜居住,從我們的現實變成後人的神話。事實上,與其說是時間裝修了歷史,倒不如說是我們希望歷史被時間裝修,這會使軟弱無力的人類,總有個做夢的地方,即便那地方藏在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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