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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向東
古代女子的幸福是相似的：春濃花艷、兩情相悅、夫貴妻榮；不幸也大致出自同一個模型：始亂終棄，恩將仇報，她被他落紅一般掃出庭院、逐出視野。
霍小玉（《霍小玉傳》）和桂英（《王魁》）都是風塵女子，身份的弱勢決定了愛情的弱勢。桂英期望與落第才子王魁比翼連理，就必須付出數倍的代價，向他提供物質、精神全方位支持。霍小玉更是人情練達，她壓根放棄了白頭偕老的夢想，只預支八年韶華——那年李益二十有二，距離「壯室之秋」恰好八年。屆時，他自去締結姻緣，她則剪髮披緇，了此殘生。饒是如此退讓，命運之神也不肯向她們露齒微笑。王魁高中，遂嫌棄桂英煙花下賤；李益則違盟背約一躲了之。良家女子焦文姬（《滿少卿饑附飽颺 焦文姬生仇死報》）雖也踐禮越法在先，到底是修成正果的，與落難才子正式結成了夫婦，想來總不至於節外生枝了吧？不然。密約偷期終究是滿少卿心頭一處暗疾，我受你家恩惠又怎樣？風流韻事各人有份又如何？終是你紅顏禍水，壞了我的名節，害我直不起腰桿做不起人。於是手起刀落，切除心頭羞於示人的那塊癌腫，將留守女士徹底遺忘。
由不得她們不恨。愛情其實最講對等，悉心呵護愛的種子，卻收穫一株斷腸毒草，擱誰也是一腔幽怨。這愛發酵成恨的過程中，濃縮了太多的憤怒，所以甫一啟封，怒火烈焰必呼嘯著噴薄而出，像一場置之死地的絕域反攻。復仇，便成為她們唯一的選擇。可是勢單力薄的嬌弱女子，要挑戰官場新貴談何容易？
絕望的她們只好生仇死報。活著奈何不了你，期望死能帶來某種無可名狀的神秘力量，激活那些在人間已經失效的規則，審判失德負義之人。於是，桂英一把薅住新狀元王魁，直奔閻羅殿而去；焦文姬到底是良家婦女，她最擅長等待。等，就是她的貫穿動作。等丈夫倦遊歸來，等丈夫撥冗回想，等得花兒謝了一茬又一茬。亡魂復仇，還是一個「等」，等這個饑附飽颺的負心漢主動送上門來，這才追魂索命、對簿公堂。
霍小玉也實行生仇死報，卻誤入了歧途，有意無意間弄錯了對象，一支利刃指東點西，始終對不準焦點。「我死之後，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復仇的目標直指李氏妻妾，罪魁李益不過間接地品嚐點「妒」的酸澀滋味。「死報」在小說中只佔很小的篇幅，可就這方寸之間，已經令人毛骨悚然：先是髮妻盧家小姐，然後是不止一個的收房丫頭，揚州歌妓營十一娘，但凡李才子看中的女子，個個在小玉鬼魂的作弄下不得善終，有的竟命喪黃泉，做了小玉愛恨情仇的殉葬品。然而不幸之甚，這扭曲的復仇竟流傳至今——丈夫別戀，妻子痛毆第三者的奇聞早已不奇。
相比起來，現世現報則充滿了行動的力量、閃爍著理性的光芒。《王嬌鸞百年長恨》的主人公王嬌鸞就是這樣一位兼備智慧與力量的女子。一樣的私定終身後花園，嬌鸞能於激情澎湃中保留著一份難得的冷靜：寫婚書，找證人，秘密地舉辦儀式，程序周全，手續齊備。你可以譴責她不夠浪漫，卻不能不佩服其嚴謹務實——正是這個看似煞風景的環節在主人公的復仇行動中發揮了大作用。佳人薄命，才子未必多情。情郎周廷章一朝離去，便借口父母之命移情別戀，縱使她千呼萬喚，他只是一個不回頭。嬌鸞絕望之極，整理昔日彼此唱和之詩箋、二紙婚書並新作的三十六首絕命詩，借幫父親處理文件之機，火漆封印，專差送達吳江縣，通過合法途徑完成了自己的復仇之舉。奇怪的是：王嬌鸞在民間話語中知名度甚低，幾乎處於被湮沒狀態。原因何在？可能她太有才了，是那種清醒冷峻的大才。在這樣的女人面前，脆弱的男人們恐懼顫慄，無所適從。而消滅一個文學形象的方法向來有兩種，一是嚴厲批判，武力鎮壓；一是漠然視之，雪藏處理。王嬌鸞在民間話語中的命運，或者就屬於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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