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誠龍
吟詩作對並非文人專利,山野樵夫,短工走卒,青樓女,貨郎客,興之所至,出口成章,也不輸專以謀食的大文人小文人。有時更勝一籌,好文章都是性靈自燃,火花一閃,就可照亮星空,何待文人將腦髓當石頭敲石取火?所以,一介武夫,斗大的文字不識一擔,卻也不妨其偶有佳作傳世。
那小名劉三的漢高祖,他爹叫他讀書,他就常常在上學路上「捉青蛙閹豬」,讀了什麼書?他對文人一向沒什麼好感,有儒士來見,他手拿儒冠當馬桶,惡作劇地往裡頭撒野,這樣的傢伙能夠有詩詞作品發表?想來也難,但人家有,而且絕非捉刀,而且作品一出就一直掛在「歷史」的「排行榜」上。「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短行三句,就流傳下來了,劉三的東西往往都是三句,他進入漢中,頒佈的也是「約法三章」,為什麼老是三句?這個沒讀多少書的文盲加流氓,估計也只能寫三句,多了他寫不出續不上。但你不能不肯定這三句不但押韻,而且意蘊也是深厚的,這詩不是劉三作出來的,是天生出來的,確實有天然風韻。
還有項羽,雖然出身貴族,但有沒讀書,值得存疑,他的興趣在於舞槍使棍,不在於搦鵝毛管,所以他衝鋒陷陣十分了得,吟詩作對則非請秘書不可。誰能想到這個武霸王也作詩,「霸王將死,其詩也善。」項羽敗至烏江,英雄末路,又有美姬相別生死,那情感也就不假文字,以血脈的形態噴湧了:力拔山兮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非以墨黑的文字取勝,而以鮮紅的心血動人。
固然是「一代天驕,只識彎弓射大雕」,但「唐宗宋祖」, 特風騷難,「稍遜風騷」是可以的,偶玩風騷,也玩得轉。唐太宗寫:「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勇夫安識義,智者必懷仁。」雖然是「組織部長」考察用人的「濫調」,卻也有「詩三百」使用「賦比興」的餘風。真正的文武雙全者,少而又少,曹操是其中之佼佼者,與其他浪蕩漢子赳赳武夫不同,曹操是「著意用筆」,不是偶有為之,所以他的詩歌還算多的,劉邦活了六七十年,才有三句,曹操遠遠超過這個數目,編一本「詩集」也是綽綽有餘的,其橫槊賦詩,滄海落筆,文質兼美,思筆兩具,意境闊大,筆端雄健,文行裡武行裡兩頭可以通吃了。
曹操真算是個儒將的了。儒而將,將而儒,文人是武夫,武夫是文人,啊啊,這可既是文人的幻覺,也是武夫的美夢了。如果能夠用錢來買,肯定有很多人願意為之一擲千金,可惜這是怎麼也難買到的,愈難便愈惹人。李白不是小文人,實在稱得上大文人了的,但是他天天在做腰裡別著手槍去「掃胡塵」的小武夫夢,終其一生其夢也未曾醒,好多文人都是這樣啊,老是不滿意自己的「文人身份」,老是要去「男兒何不帶吳鉤」,把自己憋得得了「抑鬱症」。而武夫呢,對儒將的帽子垂涎三尺,一門心思往文人對裡湊。劉邦家底不薄,劉老漢還算個小地主,送崽讀書還送得起,朱元璋呢,大早就死了爹,死了娘,孤苦伶仃一個孤兒,根本沒讀書的,但他當「領導」了,長才幹了,天縱聖明了,文武通吃,是全才了,也就愛做詩了,據說有次他與一幫文人在一起「湊堆子」,大概過的是「豐富多彩的夜生活」吧,雞叫頭遍了,還在使老勁地「卡拉OK」,老朱說咱們來「轉個頻道」玩吧,他騷興大發了,他跟那幫文人說,我寫首詩給你們學習吧:雞叫一聲撅一撅,雞叫兩聲撅兩撅。三聲喚出扶桑日,掃敗殘星與曉月。寫得如何?一看就知道是「輟學兒童」的手筆。
不過,朱元璋到底是「真命天子」,打油詩裡也還自然存在一種「帝王氣象」。洪秀全雖然自封為帝,到底只是割據一方的「軍閥」罷了,這個早年的落第秀才,一旦爬上了「最高層」,文才就好像與地位一樣地竄高了,《山道彎彎》的作者譚談說:「我沒讀大學沒讀什麼書,我寫的書給大學生讀。」這個洪秀全也有這股子豪情,我考不上狀元,我連秀才都考不上,但是「我可以欽定狀元」。他還真有這個牛皮,他當上「皇帝」後,特愛寫詩,其《天父詩》據說有600多首,也是高產作家了啊:手握乾坤殺伐權,斬邪留正解民懸。眼通西北江山外,聲振東南日月邊。璽劍光榮承帝賜,詩章憑據誦爺前,太平一統光世界,威風快樂萬千年。押韻倒是押韻,可是有何韻味?解民懸麼?靠那個「殺伐權」,想著「威風快樂萬千年」吧。他不但平時舞文弄墨,弄公文搞批示,也當詩歌來寫了:「服事不虔誠,一該打;硬頸不聽教,二該打;起眼看丈夫,三該打;問王不虔誠,四該打;躁氣不純淨,五該打。」
現代軍閥張宗昌自恃有了槍桿子,便自然而然能當筆桿子,他不是偶爾把詩來玩玩,還是把詩當一場「事業」來幹,出版了一本《效坤詩抄》,其題為《俺也寫個大風歌》是這樣的:大炮轟兮開他娘,威加海內兮回家鄉。英雄當今當數張宗昌,安得巨鯨兮吞扶桑。他到蓬萊閣遊山玩水,也寫了一首遊記詩:好個蓬萊閣,他媽真不錯。神仙能到的,俺也坐一坐。靠窗擺下酒,對海唱高歌。來來猜幾拳,舅子怕喝多!他還有《天上閃電》的「詠物詩」呢:忽見天上一火鏈,好像玉皇要抽煙。如果玉皇不抽煙,為何又是一火鏈?這詩倒也有點想像力,只不過是「鴉片煙鬼」的想像力。
諸神安位,各位神仙還是各做各的事情為妙,隔行如隔山,哪能佔盡天下所有風光?這不是說神與神之間不可以「串門子」,有能力的也是可以串的,但沒那個水準,要當獸中是禽禽中變獸的蝙蝠,那是「徒增笑爾」,如張宗昌,其《效坤詩抄》想入詩歌隊伍,怕是妄想,起名為《效顰笑話抄》,倒可流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