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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 波
「文章草草皆千古,仕宦匆匆只十年」。很多年前,第一次聽到這兩句詩便不能忘懷,這當然是因為詩中的兩種人生對比強烈。我同時也感到,詩作者肯定是一個以才華自負,又以懷才不遇而自傷,對「仕宦」既強烈嚮往又牢騷滿腹的人。後來終於證實了這種印象:原來詩的作者就是清代詩名極盛、命運也出奇坎坷的黃仲則。
詩是黃仲則呈獻給袁枚的。袁枚點過翰林,最後卻僅僅當了幾任知縣的小官,很早就辭官歸隱,在隨園享山林之福。黃仲則的詩有兩重意思:對仕途不得志的袁枚表示安慰;稱讚袁枚在文學上的造就。然而結合黃仲則的生平,這兩句詩應該還有隱含的第三層意思,即詩人借此作「夫子自道」,無異於對外界放言:詩文已經足以使我名垂千古,在官場上是否得意,哪裡是我關心的呢?
黃仲則自然有說這話的本錢。少年時期的黃仲則即以早慧著稱,後來連試「江寧鄉試」,卻一再落榜,連個舉人也未考中,只得以給大官作幕僚來謀生,病逝的時候,還是靠友人的資助才能辦完後事。可以說,他是在困苦潦倒、貧病交迫中走完他三十五歲的生命歷程的。然而另一方面,黃仲則在身前、身後都堪稱聲名藉盛,「乾隆六十年間論詩者推為第一」,推崇者中,也有很多達官貴人和文壇耆宿。這兩種境遇交織於黃仲則一生,養成了他憤世嫉俗、恃才傲物的性格,尤其是對在官場中如魚得水的人,更難免以白眼視之了。
不過細心體味,黃仲則這兩句詩裡又有幾分矯情的味道。他並不是一開始就不看重「仕宦」。舊時文人出路很窄,要想建功立業,就不得不將「仕宦」作為首要選擇,其次,為了個人和家庭乃至家族的利益,也必須去謀取一官半職,否則,黃仲則何必為了一個舉人的資格一考再考,為了養家餬口,又不得不去看一個又一個僱請他入幕的高官的臉色呢?
黃仲則輕視做官的人,說「仕宦匆匆只十年」,實在是個人淒涼境遇下的憤極之言。就因為是憤極之言,所以,其偏頗也是顯而易見的:是否文人隨便劃拉幾句,就能「千古」流傳?是否投身官場的人,其工作的價值就很低?恐怕還不能這麼說。
文章草草未必千古,中國文學史上名垂後世者並不多,這就是一個證明。黃仲則自然可算一個,但他於文學,無疑不是「草草」了事的,他自己有詩曰:「作詩辛苦誰傳此,一卷空宵手自摩」,即使像他這樣的天才詩人,如果向來只是「草草」為之,缺乏苦心經營,也不會輕易博得身前身後名。
仕宦雖然匆匆,但未必就不能流芳百世。春秋時期鄭國執政子產逝世,連孔子都禁不住落淚,稱其為「古之遺愛」,這是來自聖賢的嘉許。而在民間,底層民眾更有特殊的紀念方式。《明史》中有兩個在蘇州為官者的事跡,一個是巡撫周忱,一個是知府況鍾,都是一代名臣。現在我們看其事跡,似乎也沒有什麼奇特的地方,不過是抑豪強、紓民困而已,可是蘇州百姓卻銘感於心,為其建祠,年年祭祀,以示不忘其恩德。與周忱、況鍾同一時期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又有幾人能在民眾中享有如此聲望和待遇?所謂「公道自在人心」,「歷史是人民寫的」,只要你為民謀實際的利益,何愁人走茶涼?
「文章草草皆千古,仕宦匆匆只十年」,這是才子的一家之言,現在似乎大有必要校正一下:文章草草未必千古,仕宦匆匆或有遺澤。這一切端看當事人如何去做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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