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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保 路
最近,報刊頭條或社評幾乎都成為娛樂新聞的陣地,先有藝人淫照事件,後有「開心果」沈殿霞的離世,各有關人士都成為閃光燈的追蹤目標。
沈殿霞病逝後,從好友到高官到普通市民,無不感到惋惜,各大報刊都推出早就準備的特輯。縱然人們百般不捨,但正如哲人所言:「死去的人已經死了,留下來的人要想怎樣活下去。」想深一層,與其多番重複悼念一個人,不如看看這位開心果的一生,為我們香港人帶來甚麼啟示?
沈殿霞在1945年出生,1958年從滬來港。廣義來說,她也算是香港戰後嬰兒潮的一代產物。學者呂大樂在《香港四代人》一書中,把1945年至1965年出生的人定義為香港第一代人。
沈殿霞或者有點不同。她有半個童年在上海長大,見過海上花的繁華。當《歡樂今宵》給她一個「上海婆」的角色,她完全「合晒合尺」。文化人馬家輝在報章中形容沈殿霞「除了確實演得好,也因為現實生活裡確有類似的人物對照,1970年代的香港地,確是到處都有著這類上海婆。」
不過,她始終很香港。「就在抬頭揚頸的剎那,沈殿霞替香港家庭主婦的自立自強爭來了充分的『抗爭合法性』。」馬家輝如是說。
因此到她離開的一天,她都是香港人。
遺留感情 餘下回憶
在香港,人與物都流逝了,集體回憶這詞卻洶湧而來。
不少人都在報刊中為沈殿霞蓋棺定論——「她演出過的電影、電視劇集,大都反映出當時升斗市民的生活實況,為大家帶來集體回憶。」(《明報》);「她為大家製造的歡笑,會深深留在每個人的腦海中,將成為港人的集體回憶。」(《AM730》);「開心果那『又肥又輕盈』的身形、招牌的貓頭鷹髮型、粗框眼鏡與那把深入民心的響亮笑聲,雖是一去不返,卻早已被香港人的集體回憶滿滿承載。」(《商報》社評)
全部都用上集體回憶,先不論這種說法是否正確,但既然大家都爭說沈殿霞給我們很多回憶,究竟她為大家留下甚麼「印象」?
開心歡樂 終歸虛幻?
不用說,第一個當然是「開心果」。這個形象又和電視節目《歡樂今宵》脫不了關係。1967年《歡樂今宵》在無線啟播後第二天便出街,沈殿霞除了擔任司儀外,也曾扮演上海婆等「肥皂劇」角色,她尤其擅長直播節目主持的工作,與她是童星出生及與生俱來的演藝天份有關。我們總會記得她大情大性的個性,例如她在1996年籌款節目中,對著盧海鵬扮演的欣宜,就笑至失禁。
《歡樂今宵》最初是在晚上9:30合家歡時段播放,大部分的節慶慈善節目都在晚上進行。那是在一天結束前,一家人坐在電視機前,忘記一天的辛勞和壓力,對現實和變遷「視而不見」的時間。這種歡笑文化的「合家歡」消費模式,以「末日」(每一天最後階段)的微觀角度,暗暗呼應阿巴斯(Ackbar Abbas)所謂的「末世」(英國殖民地統治的最後日子)的宏觀理論。阿巴斯指,8、90年代的香港人,慣於「視而不見」(Dis-appearance),在英人所謂的自由開放的政策下,沉醉於追求歡樂與經濟的高度繁盛,把城市衰微和轉變(如九龍城寨)當作並不存在。
從上個世紀末開始,這種歡樂的幻象彷彿仍在,其實卻已逐漸流逝。《歡樂今宵》的停播、經濟結構性衰退、「天星」「皇后」引起的本土文化「空洞」問題、英國人利用土地壟斷造就股市和樓價「只升不跌」的幻影終告破滅等,暗示從開始到終結,都在注視肥姐與歡樂文化起跌的第1、2代香港人,已不能像董啟章筆下的「永盛街」,把玩以「空間」的變遷換取「歷史」的歡樂遊戲。他們得正視歷史與文化等「結構性」問題。
師奶形象 「家」的代表
沈殿霞離世後,另一為人討論的焦點在於她的愛情和婚姻經歷,傳媒都爭相追蹤前夫鄭少秋與其女兒欣宜。
有關鄭少秋的討論頗為可圈可點:在沈殿霞病重時,大家都關注他有沒有去探病,甚至把偷拍到鄭少秋和官晶華夫婦的「爭執」,解讀成「官晶華反對鄭少秋探視前妻」,營造成一個男人在新歡舊愛之間進退不得的境況,相當富有戲劇性。
的確,沈殿霞的熒幕形象,也是如此充滿「家」的色彩。無論在《富貴逼人》系列(1987-1992)或者《南北媽打》(1988)等電影,抑或《女人三十》(1979)、《美味天王》(1997),甚至《肥婆奶奶扭計媳》(2001)等電視劇,她是繼鄧碧雲後,最成功的「媽打」和「師奶」。
馬家輝認為,凡是被稱為師奶的女人,一生注定與家庭命運縛在一起,師奶與家庭的概念,在香港可說是二合為一。
如今,「最成功的的師奶」逝去了,我們的下一代將要在舊電影和舊電視劇中學習甚麼是師奶。正如文化人健吾所說,人們都在電視劇中認識日本甚至東京,以為那是很浪漫的地方。師奶亦如是,大家都是從媒體的印象中潛移默化或者誤讀。
這不難發現,原來傳媒追擊沈殿霞的「家人」,甚至電視台在黃金時段重複播放家庭為本的師奶劇,派出汪明荃主打《野蠻奶奶大戰戈師奶》,又或李司棋壓陣《溏心風暴》,都在努力填補沈殿霞病後的「出缺」,甚至食那第一代香港師奶收視的老本。
但這些師奶都已經「上樓」,不像同代香港師奶在屋h打牌了。沈殿霞離開,帶走了那些收視,也把同代屋h師奶的面貌與家庭價值都帶走。
擔心後代 呵護備至
一個家,沒有了「媽媽」,「爸爸」又不願多說,「女兒」就成為大家的聚焦。文化人林奕華打了一個有趣的比喻:「就像小雞沒有了母雞在身邊,森林中馴良的鹿、羊、牛、貓頭鷹均會為牠有可能成為老虎、獅子、鱷魚噬咬的目標物而憂慮。」這種關注很辨證,大家都擔心遺孤,正面來說是香港人因為欣宜而「重拾良知」,從負面來看也許會被視為「假慈悲」。
欣宜在沈殿霞生前總是負面(惡搞)新聞的矛頭——先是小小年紀在《歡樂滿東華》唱歌讓人留下肥胖的負面印象,甚至在關於新一代孩子過胖的報道中不時成為例證,及後在瘦身真人show上和吳卓羲接吻,以投訴之多成為電視劇在廣管局遭投訴的先例,而她在加國認識男友,身形與磅數上落,總是成為小報和八卦周刊沒有題材的時候挪用的頭版材料。
或許正如林奕華的說法:沈殿霞病重以至身後,欣宜由「努力成為天鵝」的形象,搖身一變成為母親的「代言人」以至「承繼人」。八卦觀眾沒有在藝人的公開聲明中看見的眼淚,反而欣宜的聲明中都得到滿足。而欣宜那句「我會乖、爭氣」,也成為娛記們爭相採用的句子。
我們無可否認,欣宜是沈殿霞臨終時心中最大的牽掛。無獨有偶,欣宜與我們這群同代的孩子一樣,都在父母的過度期許中長大。他們的父母,即沈殿霞的同代(第一代戰後嬰兒)都曾在生活中吃夠了苦頭,難免擔心子女的不成熟,無法面對同樣的困難。沈殿霞也一樣,獨力養大女兒,擔心她往後的人生,於是生前就鋪排一切,為女兒留下一些財產,託孤般為女兒認下多位契爺契媽。
但人總會長大,父母不能永遠在子女身邊。肥肥的力量,又或者說,父母的力量,能一直照耀著孩子嗎?正如國際影星、被喻為美國第一性感男人的馬修麥康納在最近接受《花花公子》專訪時表示,他的母親在他17歲時扔他在澳州獨自鍛煉,他都可以在修路工、流浪、搬運工人的生活中,走出國際影星的路來。
我們都知道一個故事,孩子不懂獨立,即使你在他頸上環一個餅,他都會餓死。
別讓肥姐 背負沉重
集體回憶無形,它不是一些可觸可碰的旅遊紀念品;集體回憶無敘述,它不是簡單娓娓道來的事例與如數家珍的電視史;集體回憶是種種的解讀與誤讀,包含不同社群,有著多樣性的社群印象;集體回憶有延異(trace),它就像香港人最初把非典型肺炎視為疾病,後來歌頌成島民上下一心抗炎的戰功勳章。
成為集體記憶的,不是沈殿霞本身,而是她作為歡笑、家庭價值、後代等的典範,警示第1、2代的香港人,他們那個歡天喜地的日子漸漸過去。歡欣向前不再,必須反身處理歷史與文化的問題;家庭價值轉變,得接受後來的新的倫理價值;後代被過分寵愛,安排與管治背後要有更放手的相處方針。
完稿之時,沈殿霞已長眠於加國土地中,身旁散泛著鮮花的香氣。縱使她生前面對毫不留情的鎂光燈,與一系列人們附加的價值,去世以後終於在泥下得到半分寧靜。始終要一個女人負上集體回憶的名號,已然過分沉重。
「死去的人已經死了,留下來的人要想怎樣活下去。」生存的人需面對問題,不要把它留給安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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