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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貽琦
郭遠慶
偶爾翻弄一些舊書,發現被稱為清華「終身校長」的梅貽琦是位奇才。他的座右銘是:「為政不在多言,顧力行何如耳。」
梅貽琦在清華執政二十八年,後去台灣,依然致力於清華學院的創辦。梅貽琦的個性之一是不愛說話,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其弟子芬芳九州,譽滿天下。在上世紀三十年代中期那些學潮澎湃的日子裡,清華園「一夕數驚,危機四伏」,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發生事端,而恰恰正是梅先生這種沉默寡言的性格,穩定了人心,壓住了陣腳。一九三六年,清華曾發生了「二.二六大逮捕」事件,三千名軍警明火執仗、荷槍實彈,深夜闖入校園,欲對學生下手。手無寸鐵的秀才們急了,紛紛來到梅貽琦家中研究對策,其中就有葉企孫、陳岱孫、馮友蘭、張奚若、葉公超等人。葉老後來回憶說:「幾乎每個人都說了很多話,惟有梅先生自己默默不發一言。大家都等著他講話,足足有兩三分鐘之久,他老先生還是抽著煙,一句話不說。」馮友蘭問梅先生:「校長,你看怎麼樣?」梅先生還是不說話。葉公超忍不住了。他說:「校長,您是沒有意見而不說話,還是在想著而不說話?」梅先生隔了幾秒鐘才答覆:「我在想,現在我們要阻止他們是不可能的了,我們現在只是想想如何減少他們來了之後的騷動。」後來,學生們懷疑軍警特工手裡的名單是校方提供,便把教務長拖到大禮堂前質問,還有學生甚至要動手打人。此時,梅貽琦趕到現場,對著幾百名學生沉默一會兒,才說出一句話:「要打,就打我!」
梅貽琦有時給人的印象是「其言也訒(困難),似不能言者」,有時又給人以模稜兩可的印象,所以有人作順口溜揶揄道:「大概也許可能是,不過彷彿不是的;可是學校總認為,但是我們不敢說。」梅貽琦的思想當然不會如此貧乏,而是「嘴裡不說,骨子裡自有分寸」。梅貽琦講話,不講則已,每講則氣勢如虹、文采似錦,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如「學生沒有壞的,壞學生都是教壞的」,如「校長的任務就是給教授搬搬椅子,端端茶水的」,哲理和警句頗多。梅貽琦樸素澹泊的操守、寧靜致遠的胸襟實在令人佩服,連一向天馬行空獨來獨往的陳寅恪也不得不屈尊下駕地說:「假使一個政府的法令,可以和梅先生說話那樣嚴謹,那樣少,那個政府就是最理想的。」
自古做領導的人有兩種:一種使人懾服,一種使人悅服。毫無疑問,梅貽琦屬於後者。他說:「教育的出發點是愛。我的學生就是我的子弟,我的子弟也是我的學生。」他愛學校,所以把畢生的心血花在辦教育上;他愛國家,所以在抗戰最艱難的時日,義無反顧地把愛子送入軍營;他愛同事,所以待人一視同仁,從不疾言厲色。在清華園裡,他團結了像朱自清、聞一多、馮友蘭、張奚若等一大批大名鼎鼎、德高望重的學者教授。他愛護青年,所以在每次學潮中,他都以一介書生薄如蟬翼般的羽翼保護著青年的安全,像蔣南翔、姚依林、方左英等中共地下黨的領頭人,都曾得到他慈父般的有力庇護。還有多次在學潮中出頭並率領群眾與敵人周旋談判的郭德遠,也曾被梅貽琦藏於汽車後面的行李箱中偷偷帶出,免遭劫難。
在清華,梅貽琦是棵大樹,長在學生的土壤裡。由於他為人處世十分低調,又一向老成持重,所以雖然是棵大樹,也沒有招風惹草引起當局注意。有時,軍警們逼他交出住校學生的名單,他不得不給時,就「只好抱歉地給他一份去年的名單」,並告訴他們:「可能名字和住處是不大準確的。」那些人也信以為真。正因為他的「木訥」少言,使他成了學生的保護傘。
現在某些為政者喜歡搞繁文縟節那一套,動輒連篇累牘、信誓旦旦,其實不過只是語言巨人、行動矮子而已。梅貽琦為政就像格言一樣,既廉又儉,卻有大用。他一生清苦,沒有任何積蓄,隨從他的傭人和辦事員都精簡到如同絕句小令一般。他說:「因事設人效率高,因人設事扯皮多。」很難想像,就是這麼一位在大陸與台灣經營了一輩子清華園的老校長,死後連喪葬費都無力償還,還是校友捐助還清。
梅貽琦的「簡、廉、潔」,歸根到底都是以他的謙遜做註腳的。一次,清華在昆明的校友為他舉辦了一個「服務母校二十五年公祝會」。由於會上他得到的誇獎太多,便坐不住了。他站起來說:「現在給諸位說一個比喻,諸位大概也喜歡看京戲。京戲裡有一種角色叫『王帽』,他每出場總是王冠整齊,儀仗森嚴,文官武將前呼後擁,像煞有介事。其實,會看戲的絕不注意這正中端坐的『王帽』,因為好戲通常並不是由他唱的。他只是因為運氣好,搭在一個好班子裡,那麼人家對這台戲叫好時,他亦覺得與有榮焉而已。」
梅貽琦被稱為「寡言君子」,但在他的領導下,清華從一所頗有名氣但無學術地位的學校十年間一躍而躋身於國內名牌大學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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