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東
醋溜土豆絲是我的拿手菜。噠噠噠噠,二十年煮飯生涯磨練的一流刀工,加上老家的恆順香醋,現代技術提供的超旺火苗,頃刻之間,一盤色香味俱全的小菜隆重上桌,讓你歎為觀止!
現在要說的卻是醋溜女人。
話說明朝開國名將常遇春中年無子,懾於雌威又不敢娶妾。太祖朱元璋代抱不平,某日,預備酒、醋各一壺,召來常妻曰:「左手美酒,右手毒藥,如果你答應丈夫娶妾便把酒飲了,不然就請你服毒自盡。」常妻二話不說搶過醋壺一飲而盡。
又說朝代人名訛錯,上述事件乃唐太宗與房玄齡夫婦之逸事。
常妻也好,房婦也罷,總之是有這麼一個女人,她好不識抬舉,最高權威面前,竟然板著面孔寧願飲鴆就死,不肯伏低與別人分享丈夫。當然,在這個具有偽喜劇色彩的故事中,毒藥不毒,而是散發著古老文化氣息的食醋。「吃醋」由此成為一個比喻,專指女人妒忌之心。
茫茫人海,你隨手一撈,出列的女子往往散發著一身醋味。鮮有的幾個例外,一是秋瑾,她志存高遠、天下為公,故分身乏術;一是張愛玲,「我將只是萎謝了」,超拔流俗的才華和痛徹心脾的哀傷洗滌了所有的激烈情緒;再就是出類拔萃的林徽音了,一眾紳士將她團團包圍,「太太的客廳」高朋雲集,要妒也只能是「他」,輪不上她!此外,從後宮到民間,從中產到草根,芸芸眾女膽敢不愉快地接受男人們「外面彩旗飄飄,家裡紅旗不倒」的現實,那就是吃醋,就是打翻了醋罈子,擰得出醋汁子,一不小心成了人人避之惟恐不及的醋溜女人—世俗視野之中,女與妒早已水乳交融、二位一體。
女人醋海翻波,浪濤首先席捲的自然是位於核心的那個男人。於是男士們廢寢忘食,勤奮追問妒之病源,刻苦鑽研療妒藥方,忙得不亦樂乎,硬是將這「妒」整成了一門學科!
「妒」為何物?數晚明才子周清源想像力最豐富,他把這種飄忽無定的情緒成功地落到實處,具體化為類似於膽結石的一種堅硬物質,而且該物質的體積竟然與妒忌的濃度恰成正比:「妒忌女人胸中有妒石一塊,始初妒石未大,其妒還小,至後妒石漸大,其妒愈不可解」,終至危害爆發,向外則殺人,對內則害己。殺人者太過血腥,姑且不論;害己的典型當數《酉陽雜俎》所載「妒婦津」故事:晉劉伯玉誦《洛神賦》,情不自禁讚歎道:「娶婦如此無憾矣!」其妻恨他激賞洛神而藐視自己,遂投水身亡。「妒婦津」由此得名。相傳婦人渡此津,必壞衣毀妝,否則即風波大作,效果甚為驚悚。
於是療妒成了當務之急。《山海經》曾開出以「倉庚」(即黃鸝)療妒的混帳藥方,荼毒了翠柳枝上偌多盡情鳴唱的可愛生靈;蒲松齡提供的與其說是療妒醫方,毋寧稱之「失憶靈藥」:妒悍無比的美女江城被老僧的一盂清水劈頭澆淋,前世孽緣盡除,淑媛記憶復歸(《江城》)。相比起來,曹雪芹的理解似乎更近人情。《紅樓夢》第八十回,美香菱屈受貪夫棒,妒金桂的行徑著實令人髮指。寶玉向王一貼求助,後者胡謅了一個「療妒湯」:極好的秋梨一個,二錢冰糖,一錢陳皮,水三碗,梨熟為度,每日清早吃這麼一個梨,吃來吃去,最多吃到死,就好了。表面上看,作者容忍了女性之妒,然宅心仁厚之下是掩飾不盡的絕望。
其實,女人妒忌,排除心理變態,主要原因有二:一是平等的美好願望和女性的人格尊嚴被一夫多妻的冰冷事實無情擊碎;二是千百年的依附事實鑄就了女子遺傳性的精神軟骨病症,離開男人這個枴杖,她寸步難行。想那一個個鮮活的女子,面臨生存與尊嚴的兩難抉擇,悲自己蹉跎歲月,花樣年華為他老去;恨對方翻臉無情、恩將仇報,失望和恐懼的毒汁將自己淹沒浸泡,胸中一團烈火熊熊燃燒,焉得不「妒」!
對症下藥,我也試開療妒方一箋:社會推力一牛(頓),助跑性別平等進程;真金白銀適量,保證衣食住行日常開銷;獨立意識八分,告別纏樹籐蘿的生涯,嘗試向天空訴說孤獨;反傳統精神三襾,把「女人」二字的重心由「女」返歸到「人」,承擔一己命運,創造自我人生。每日一劑,清水煎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