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 菁
初學寫作的人，都擔心自己找不到自己的風格。
艾爾特（Robert Alter）說：意象是建立小說風格的常用手法。其實，不限於小說，任何文學作品都可以意象為手段，建立不同的風格。例如過去幾期，我談的鍾偉民，便以詩入小說，建立情深秀美的風格。他常用的花、舟子與渡頭，都是傳統中的唯美意象。
寫愛情 卻貼近都市潮流
另一位作家，同樣寫愛情，作品同樣織滿意象，卻貼近都市潮流，還挑戰格律、聲韻的高難度要求，展現詼諧的論述格調，給人以閱讀的多重快感。請看以下一段：
她日月座是獅子和雙魚，同時會講日文和法語。她早起，起床後先跑半小時，吃了麥片才去公司。她賢慧，每天做一打火腿三明治，帶到公司請同事們吃。她有禮，快遞臉上有雨時遞上面紙，清潔婦來吸地時抬起椅子。她準時，和你約會前一天打電話確認，第二天寄卡片謝謝你點的果汁。她純情，愛像宋詞唐詩，意境優美對仗工整；性像阿拉伯文，她知道它的存在卻不懂是什麼意思。她善良，生理時期還抱起大水桶換飲水器的水，沒人注意時還認真做垃圾分類。
這段現代漢語，看似簡單，其實埋伏了作者許多精心設計的機關。最難得的是作者布下的韻腳──那失傳已久的詩歌精靈。這段不只是文字，更是語言，不讀出來，不能領略其中之美。這裡的韻腳，只要韻母相同，即可相押。例如一開始，魚與語，可以相押；時、詩同韻腳，與司、思又同屬支韻，所以4字全都諧協。另外，治、紙、汁；情與整；以及水與類，各自諧協。如此看來，幾乎句句有韻，韻腳又多是細長的唇齒音，形容斯文的女生，適合不過，聲情兼備的傳統，又見復活。美中不足的只有聲調多偏平聲，缺乏變化，但也是大醇小疵了。
除了韻腳之外，句子也結構相近，每句以3字起，如「她早起」、「她賢慧」、「她有禮」的短句，下接字數不等的長句，短長相接，節奏勻稱中見變化。如此連續6句，造成類似的排比句，氣勢逼人。
以上3個短句，加上「她準時」、「她純情」、「她善良」，都是抽象的論點，緊接的長句，全都是具體的論據，鋪出論文的格局。論文的好處，在於脈絡清晰。於是，每一個短句都像針，穿著串滿形象語言的論據。形象語言又觸動我們的感官神經，所謂情理兼備，莫過於此。現代流行左右腦思維訓練，這又是上佳的範文。
用韻文來寫「蛋白質女孩」
以上令人目眩神迷的技巧，可想作者是多麼靈巧！現代漢語在他手中，彷彿成了一塊彩坯，在他搓揉下，魅力新展；且回復了聲音，等於增加立體3D效果。作者是誰？不就是台灣的言情作家王文華。
言情作家看在嚴肅文學家眼中，是貶義詞，等同瓊瑤、張小嫻……唔，上世紀的張愛玲好像也屬此類。像「愛像宋詞唐詩，意境優美對仗工整」的意象是個小發明，接下來，「性像阿拉伯文，她知道它的存在卻不懂是什麼意思」寫純情女孩，最是傳神，有錢鍾書的詼諧諷刺筆力。「吃了麥片才去公司」，和張愛玲寫翠遠「天天洗澡」，一樣叫人莞爾。能夠做到垃圾分類，現今叫環保，其實已臻古時大同的境界。王文華名之為「蛋白質女孩」，指的是住在城市中，具備健康、純淨、完美特質的女孩。蛋白質是新世紀的健康名詞，以上的意象，都給人鮮活的時代氣息，而且用韻文來寫。這就是個人風格，獨特的聲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