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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米作品：月亮忘記了
香港城市大學中國文化中心 郭錦鴻
——古代禪人眼裡的中秋月
月是歷來作家詠寫的對象。《詩經》〈陳風．月出〉載古人借月「皎」、「皓」、「照」等特點起興，點出對傾慕女子的「僚」（即「嫽」，貌美之意），是月最早用於愛情主題的記載。後來南朝流行的詠月詩，則主要在於抒發離情，借月圓歎人不團圓之苦，這種借月抒懷之悠悠情思感動着歷代作家。
就文獻可知，主流文學創作下的月，主要具有寄詠自然諧和、摹寫佳人容貌、抒發思鄉深情、反映離別之苦、感嘆人生苦短等象徵意義，蘊含孤獨、寂寞、淒涼等較負面的情感，當中以離別寄詠類佔最多，月一直為抒寫離愁別恨服務。
但是，在世俗作家以外，有另一群創作者，對月有同樣的重視和詠唱，卻有很不一樣的寄託。他們就是非古代文學創作主流、今日研究者也較少注意的「世外」作家──禪僧。
禪僧對月的詠嘆，與世俗作家有一個基本分別，就是他們往往借月表達形上的禪悟思維，月意象成為一種與己合一而又可付諸直接比喻的對象。這顯然不同於世俗作家。今天適逢中秋佳日，在此不妨據禪語錄及禪詩，為諸君介紹一下禪僧對中秋月的解讀與運用。
禪語錄中關於禪僧中秋夜登堂授法的記載很多，就內容與作用而言，可簡單分為較典型的五類：
一、以月之圓喻心之滿
禪宗認為人人皆具完備、圓融之真如心，圓滿正是佛性本體之典型特徵。釋修義等編《西巖了慧禪師語錄》記載了南宋僧人釋了慧（1198－1262）中秋上堂作偈：
今朝八月半，此夜一輪滿。非但一輪圓滿，乃至諸莊所收稻子，粒粒亦皆圓滿。天開月朗，眾望已滿，時和歲豐，眾缽亦滿。
看到滿月，了慧讚嘆這種圓滿潤及稻子，使其亦呈現圓滿。此話表面狀景，但實際上顯然暗示了在圓滿佛性照遍下，眾生都圓滿自足。釋祖欽（?-1287）中秋上堂看到圓月在天，亦不禁發出「此夜一輪滿，清光何處無」的讚歎（《雪巖祖欽禪師語錄》卷1）。禪僧對大自然這顆無價寶之欣賞，等同於他們對真如佛性、如來藏心的崇尚。眾生求取真道、正覺而發的菩提心，能與真如相應，能現真如之心，得證佛性，這也是各具「圓滿」心之故，說白一點，月之圓也就是心之滿，兩者在禪人眼中，具有二而一的關係。
二、以月之皎潔神秘喻禪之不可言傳
禪宗所言之真如佛性，一向是語言文字所難描狀。從後世留下大量語錄可知，每當學人以「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如何是佛」等參話頭時，結果都得不到正面回答，有些反遭棒喝。其實，這並不表示學人犯着甚麼過錯，只是他們以為禪師能為其傳達佛理，助其得道，故即便明知遭到棒打喝罵，仍窮尋覓問。晚唐以後禪林流行「不立文字」、「不落言詮」的風氣，宋代曹洞宗宏智正覺（1091-1157）更倡默照禪。事實上，禪宗並非真要廢棄、否定文字，而是希望協助學人超越語言邏輯思路的局限，以獲取更高層次的認識作用。南宋釋惟一（1202-1281）的〈中秋〉詩，就是朝這個向度而創作的：
吾心似秋月，秋月似吾心。雙照纖塵淨，俱清萬籟沉。
十分明又白，一樣古猶今。不是寒山子，何人解此吟。
（《環溪惟一禪師語錄》卷1。）
頭二句回環複疊，把秋月和自心連繫合一。「雙照纖塵淨」與「十分明又白」是寒山詩「碧潭清皎潔」的演化，旨於強調自心和圓月的清淨。尾聯說「不是寒山子，何人解此吟」，道出「只有寒山才此有共鳴」的訊息，實際上更深一層地表現詩人對寒山詩形容明月如本心「無物堪比倫，教我如何說」（項楚《寒山詩注》頁137）的認同與讚嘆。
三、以月遍界呈現喻佛法無遮無礙
月遍行虛空、無遮無礙，動靜於不覺間，具有自由、無礙和遍布性。據佛經所載，月這種遍行無礙的形象，很早已為佛陀所發現，而以之作為教導比丘關於入眾生家供養修行的譬喻。《佛說月喻經》就以月「行於虛空，清淨無礙」作為一種自心修行的描述，要求學人護持自心最原始的無染狀態。禪人對月意象印證自心這種無礙虛空、心靈透脫的境界，亦有深度的玩味，如南宋釋法薰〈中秋偈〉：
通身無覓處，遍界不曾藏。
閉目中秋坐，卻笑月無光。
（《石田法薰禪師語錄》卷1）
「遍界不曾藏」，這不但是對秋月的形容，也是對佛性無遮無礙、無所藏掩之寫照，展現着由法至心的無窮穿透力。
四、以月之無心遍照喻道之恆寂廣存
秋月悸動禪人心靈，觸動他們體味宇宙萬物應運而生的自然規律，感悟證道於無心之禪境，以達心無罣礙的逍遙虛空心境。元僧釋行端（1254-1341）〈中秋〉偈：
從本無心無可傳，何須握地覓青天。
無心恰似中秋月，照見三千與大千。
（《元叟行端禪師語錄》卷2）
行端見月光顯現，感受到一種自然無心之境，明白道無可傳，對道的領會只能付諸心證，不能刻意執求，不必「握地覓青天」，否則心一動念，就牽起層層相因的煩惱而陷於苦痛。可見，中秋月之無心遍照，予禪僧彰顯順心處世、任運自然之禪悟聯想。
五、以月下競相賞月之人喻道下自性迷失之輩
秋月作為真心本體的象徵，存在眾生心中。古時候禪僧見學人對外的苦苦覓求，感嘆他們受外塵蒙蔽而不見自性，不知自己本具無價寶藏。禪僧透過眾人爭相觀月、尋月的現象宣述對當世學人迷失的慨歎。釋師範〈中秋偈〉：
人皆競賞中秋，惟有山僧不管。
大都天上月圓，只是尋常月半。
（《無準師範禪師語錄》卷1）
釋淨端（宋僧，生卒年不詳）〈中秋月〉：
千溪萬溪水，一樣天邊月。
堪笑世間人，盡道中秋別。
（《吳山淨端禪師語錄》卷2）
眾人爭相賞月，對秋月與一般之月作有意識的判別，顯示出他們不解月的本來面目。心本寂然，卻因為競賞秋月，對眼前的秋月生出一種「有」的形相執取，「寂」的根本意義即被破滅，故釋淨端要以「堪笑世間人」來詰責迷者。
禪僧常以月本體作為真心或佛性的象徵，月與佛性兩者在圓融、現成、恆存、常淨、逍遙、無礙、引發迷失等方面都具有相似性，然而說到底，真理遍界顯現而不藏，只要不重形求而重心證，自會瀟灑而不迷。
諸君，正當眾人為今夜秋月「徘徊將何見」而生發憂思之際，你是否也會競相賞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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