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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楊智恆
伍淑賢(作者簡介：作家，廣東人，香港長大和工作，現職傳訊顧問，閒時看看書，寫些小故事)
蘇菲一早醒來，馬上感到熟悉的空洞。心裡有個深洞，四周圍着鮮花。身邊的卡爾，半睡中感到她的蠕動，用手輕撫她腰和小腹。之後，她靜看他一回，不知怎的竟有眼淚。
昨天晚上幾乎吵架了，可他是那種睡醒便沒事的男生。這時他半醒的臉上更笑了笑。他好像記得今天星期六，家裡有好玩的事。
她約了幾個跟她學德語的中國學生來家裡玩。有個叫李兵的，今天生日，同學要為他做壽。蘇菲老師只要妳出地方，我們會包辦食材和所有切洗煮。
蘇菲在慕尼黑教外國人德語，很多亞非拉和東歐學生。中國學生必須先惡補德語，程度才夠進大學修碩士博士。這頭一年又特窮，很不容易。
她起來換了衣服，騎車到附近小店買了麵包和水果。回來上樓前，留神看了看公寓大閘的門鈴牌，自家姓氏清不清楚。這種舊房子，不過七八伙人家。她門鈴旁有小紙條寫得清楚：蘇菲．高爾女士，卡爾．舒密特先生。學生應該不會按錯鈴。她抬頭，四樓的老太太正在窗簾後打量着她。老太太每天都監視着這條街，不許任何人破壞這兒的安寧。
卡爾已經起來，在書房電腦前工作，隨着收音機哼流行曲。這幾天新聞老在報道戈爾巴喬夫快要訪華的消息，聽得人膩。
卡爾是個熱帶魚癡，在大學當研究助理。家裡當然也有水族傢伙。一早一晚，卡爾都跟魚說話。他還有兩隻貓，一棕一白，像兩尊門神，此刻蹲在他兩旁的矮婣上，看了蘇菲一眼。
「我很快樂。」卡爾見她回來，無端笑着說。
「那柏林去不去？」昨兒就是為了這個幾乎吵起來的，她忍不住說一句，雖然他從不對她發怒。蘇菲研究古希臘文，柏林現在有個位置，但卡爾嫌柏林世故愴亂，他愛巴伐利亞的乾淨舒適。柏林也沒有他的熱帶魚。他好像沒聽見蘇菲說話，繼續看電腦。
放好東西，蘇菲準備幾枝白酒，凍好。用布擦酒杯的時候，心裡的洞又出現了，洞心很黑。她到廚房，想沖蜜糖喝，忽的又忘了，走到窗前，摘了幾片自家種的薄荷葉，細細嚼起來。看下去，李兵拎着一大袋東西，正要按門鈴上來。不久，她聽到卡爾開門，熱情地自我介紹，連書房的魚和貓都介紹了。
李兵今天是主角，很高興。蘇菲領他進了廚房，打開包包，東西嘩啦滾出來。有白麵粉，青菜，豬肉，醬油，大蔥辣椒蒜。包包底還有根麵杖，「幸好聽老婆說把這個也帶來了。每次同學聚會都用得着。」
李兵從北京來這兒要唸材料科學博士。他初學德語，水平算不錯，嘴角常有笑容。蘇菲知道他兒子幾天前在北京出生，還未見過，心卻喜孜孜的，總盤算着多少年後把家人都接出來。
王冬她們幾點來？蘇菲挺喜歡王冬，這個女生在班上笑得最響。開學第一天，大家用簡單德語介紹自己。王冬有備而來，一串地說：「我叫王冬，福建人，冬至出生，所以叫王冬。」
她們前幾天跟另外一些同學坐火車去了法國玩，中午趕回來，李兵說。老師我先開始了，先做麵條，再包餃子，待人齊就可以放湯吃。
李兵禮貌地先問蘇菲可不可以用客廳的木飯桌揉麵，然後把傢伙搬出客廳，幹起活來。蘇菲給他弄來涼水，一個不鏽鋼大粉篩，鹽和糖。李兵仔細篩鬆麵粉，堆個粉山，中間開個洞，一點點注水，用手和着，慢慢見到麵糰。
「老師妳不用陪我，這得好一回。弄好我叫妳。」開始麵了，挺用勁的，檯腳一下一下跟着搖。貓兒不知幾時進來，各自找一個有利的空中書架落腳。李兵邊幹活邊笑。太太今早在電話上讓他聽兒子的哭聲，他心花怒放。真要控制一下自己，他想，人家要當我神經病了。
李兵心想的，蘇菲都猜到。她進廚房開動洗碗機，洗刀叉盤子，又用早上買的水果搾了一大瓶果汁。五月的天氣還清涼，果汁不用放冰箱，這樣擱着就好。
她坐下來，等洗碗程序結束。從廚房看出去，卡爾在書房正用電腦做魚兒游動的模擬分析，大廳那邊，李兵的麵條已拉好，用濕布蓋着，這時在剁豬肉白菜餡，綿密有勁。她幾乎感覺到他們的脈搏。卡爾是沉潛的投入，心跳很慢。李兵是一種天降大任的喜樂吧，就是豬肉白菜都特別鮮美晶瑩，似對他說：我很美味，吃我吧。
蘇菲不知幾時開始，沒了這些感覺。她也曾經早上一醒來就雀躍，想到很多有興味的事等着自己，跳起床就去做。然後，漸次少了雀躍，多了想不通，想不通明年、後年，是不是還要做同樣的事。卡爾跟她講熱帶魚，她開始想他簡短一點，為甚麼他這麼雀躍，究竟有甚麼值得那樣雀躍？親密的時候，希望他快一點。然後黑洞出現了，她一閒下來，心裡就生一個有花邊的洞。即使她去了柏林，交了新朋友，古希臘文研究得再好，那個洞一開始了，就永遠在心裡，守着她。她不知怎的，放棄了卡爾和李兵那個歡樂人間，再也回不去了。她深信沒有將來。
老師，妳住幾樓？王冬的聲音。她和一班同學在樓下喊上來。蘇菲從窗口示意她安靜，樓下的老太太已站到窗簾後面，嘴裡不知在嘮叨甚麼。
人未到，聲先到。老師我們這回真幸運，大着膽子沒辦簽證就去法國。火車一過邊境，法國海關就上來查，我們逐個車卡躲，竟然給躲過了！喲，李兵你好厲害，一個人包了這麼多餃子。這是送你的生日禮物，我們去冒險都惦記着你！老師，這絲檯布是送你的。舒密特先生你好，你的貓？好爽。
兩隻貓，靜觀這麼一班人擁進來，又吵又坐一廳都是，突然從書架霍地跳上天花板，又從天花撲下來，像戰場上的子彈交叉亂飛。蘇菲在兩隻飛貓之間為同學們張羅果汁酒水，王冬李兵他們又進進出出廚房，燒水下麵蒸餃子。
卡爾聽到客廳有騷動，出來看。貓兒平靜下來，悻悻回書房。
王冬把大鍋搬上飯桌，沒筷子，就用盤子刀叉，站着吃。卡爾從書房搬幾把木椅出來，蘇菲請大家坐下，又給每人添酒。可學生都情願站着，說痛快，大口吃麵咬餃子，酒也不大喝，只喝醬油混濁的熱湯。空氣中有蒜香。
王冬說起她們幾個在巴黎的經歷。有機會的話，還是想去美國，想兒子在美國讀書，李兵邊說邊給大家添麵。有同學接着說，是呀，歐洲真奇怪，看我們德語學院，校長騎自行車，校工開奔馳，我問人是不是搞錯了。人家就說我不懂，這叫環保覺醒，開車就是污染，而且校長薪水高，住得起市中心，騎車是享受；校工掙得少，住得遠，開車是需要。
王冬說，那我們在國內從小騎車，一早就覺醒了。有人哄笑，有人請老師發表一下。卡爾給蘇菲換一杯新酒，她回頭看看廚房明亮的大窗，心想如果現在從窗口跳下去，四樓的老太太會不會很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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