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放大圖片
殘月(作者簡介：學生，喜歡發白日夢多於一切，佇立在骨牌世界的中心，動彈不能。)
剛聽完講座，都快七時了。我們在柴灣地鐵站售票機前指指點點，總是猶豫不決。去旺角？不要吧，太擁擠了，而且我們不是常去嗎？還是到荃灣去？「怎麼我們去的都是已知的繁華鬧市？」文雯一言驚醒夢中人。我的腦袋突然閃出一個念頭。從背包拿出計數機，我按了一下「random」，熒幕出現「8」這個數字。
「文雯，我們就到這條港島線的第八個站吧。」她先是一陣疑惑，然後雙眸慢慢透出熱切期待的目光。「那不就是炮台山嗎？哈，太好了，我在香港出世、長大，可就是一直都沒留意這個地方呢！」文雯說的正是我所想的。這裡總是有很多地方、人物被我們這一群大多數所忽略的。如果不是無意的遊蕩，你又會不會特意去探索你居所以外的地？
我們踏上沒想過、計劃過的旅途。在地鐵裡，瞥見窗外的工業大廈漸稀，夕陽漸薄，換上西灣河、鰂魚涌的夜間佈景板。這時文雯拿出她的隨身聽，說要與我分享一首英文歌。是西班牙女歌手Rita Calypso的The Drifter。在地鐵離亂紛吵的環境下，聽著這一首講述拋棄朝九晚五的工作後去不同城市流浪的小品，享受著弦樂和管樂和諧無間的甜美感覺，令人多少都有一股想流浪的衝動。而今，我終於踏出了第一步了。
我們只管聽歌而沒有留意地鐵走到哪兒。文雯轉過頭來，問：「你覺得炮台山是一個怎樣的地方？會地如其名，有炮台嗎？噢！我們會不會回不到家的啊？」坐在我們旁邊的一個身穿西裝的男士聽到文雯的話，立刻投以不屑的目光，彷彿我們是大鄉里出城似的。我在心裡暗暗自忖，難道這個城市就不許想像的嗎？難怪這裡的人總是對商科、股票、地產趨之若鶩，而文科和一切有關藝術的工作，就被定位為沒有出路。一個沒有例外卻只有例湯的城市，其實很可悲，因為它會日益狹小。
「下一站，炮台山……」啊，原來已經到了，這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下車前，我和文雯不約而同地相對而笑。大抵我們都知道，一趟未知的旅程，需要我們的感覺去帶路。或許地上的這一部分，正是一間挨著一間的小型士多，裡面又挨著一個正在撥扇納涼的老伯，而他身後，一隻胖胖的花貓也依著老伯發黃的汗衣……總之這裡就是一個與旺角、荃灣不一樣的地方。我們正期待一些例外和探索的意外。
隨著地鐵九聲「嘟嘟嘟嘟」的關門聲，我們乘電梯到了A出口，準備到一個叫油街的地方。在通往油街的樓梯裡，我隱約嗅到類似薯條的味道，一種異常熟悉的味道。那時我再次知道，其實這個城市一直都沒有例外。麥當勞、Mos Burger、百佳、惠康……是我從地底走上來的首幅畫像。而這一幅畫，大概是我家樓下的那幅的贗品。
我們是人海中的一員，漫無目的地隨波逐流，他們轉右我們就轉右，向左拐就向左拐。這裡沒有例外的，彷彿這裡每一個人的生活目標完全一致，追求的大抵是對岸的高樓，又或者正在路上奔馳的Benz，所以我們根本不會遇上向左走還是向右走的難題。
我們嘗試脫離人海，找回自己的感覺，但又想繼續了解這個陌生地方，於是躲在街隅的那棵被永久禁錮的大榕樹下，旁邊睡了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伯。我們沒有繞路走的念頭，深知這也是城市的一部分，是在金錢掛帥的城市裡，無可避免的配角。然後我閉上眼睛，如沸如撼，如魘如囈的聲音以比聆聽考試還要快得多的速度直衝入我的耳蝸。我得先讓自己從繁華中自成一角。脫離、逃囂。再細心聆聽它。
「躂躂躂躂、躂躂躂躂」，徐疾有致的交通燈成了這裡的拍子機。不同的旋律將由不同的腳步來演繹。其一，是大眾的步伐，這裡熙來攘往，聲音嘈雜得令人無法形容，他們或許是放學後趕著到補習社補習的小孩，又或許是菲傭印傭剛到超市買完菜是時候回去做飯；其一，是剛下班的高跟鞋，咯咯、咯咯，連續不斷，但拍子稍比大眾的慢，大抵是經過一天的轟炸，累了；其一，是最漫不經心而又絕無僅有的枴杖聲，咚、咚、咚、咚。我詫異我竟能這樣獨特地描述街道的聲音，可是想深一層，這一大堆描述，大概放在香港任何一個地方都是可取的，那麼我所聽到的，又怎會是例外呢？
我轉過頭去，問文雯聽到些甚麼？她說的話總是出奇不意──「哈，甚麼都聽不到，只聽到肚子餓得咕嚕咕嚕。」那好吧，我們去找些吃的。我們從油街走到好像不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木星街、水星街，沿途不曾迷失方向。不想再吃漢堡包，又不想飲可樂，可是街道上偏偏充斥著這樣的固定模式，更可悲的是，這些店舖總是人來人往。
後來，我們在一條未知的街道上，竟然一下子讓我們找到了五間茶餐廳。看餐牌，是特惠餐，而且幾乎全都是一個碟頭飯配一碗例湯，然後盛惠三十多元。像我們這樣清貧的學生，說實話，這樣的套餐確實有點兒貴。文雯說：「唉，魚香茄子、麻婆豆腐、粟米斑腩，南北杏西洋菜豬骨湯、青紅蘿蔔蜜棗豬骨湯、紅蘿蔔蓮藕豬骨湯。這些典型的飯菜，我都快全記下來了。」我不以為然，「這大概是茶餐廳的特色吧。要吃麼？」「我的肚皮餓得快要凹下去了，而且我們還有其他選擇嗎？」我倆相望苦笑。對啊，我們都沒有選擇。都說是例湯啊。
與下班一族一起草草地把肚子填飽，就離開茶餐廳了。我轉過頭，再看一眼剛才我們坐過的位置瞬即又被另外兩個學生補上。在茶餐廳裡面究竟吃過甚麼說過甚麼做過甚麼，竟然忘記了。不是我善忘，而是我被茶餐廳遺忘了。
我們依著人群而走，走到了維園。現在是花卉展。「文雯，要看花嗎？可是一年一度呢！」「這裡的花有甚麼好看？你甚麼時候聽過陶淵明在鬧市採菊東籬下？花開花落，也不過是例行公事罷了。」我知道她其實在想甚麼的，甚麼時候享受大自然的花草樹木也要收費？原來大自然絕非是取之無禁，用之不竭的。大自然在金錢的跟前，也沒有例外。於是，我們到了入口，又馬上掉頭走了。
走著走著，我們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前方有一間茶餐廳，左面有一條米黃色的樓梯，通往上層的天橋。我和文雯都覺得眼前的景物很熟悉。那種感覺，就像某一天當你經過一個地方時，總覺得自己早已來過這裡，其實不然。對，是第六感。我問文雯，難道我們的第六感又應驗了？這次輪到文雯不以為然：「這又有甚麼出奇呢？香港的道路設計從來都是一模一樣呀，這大概是香港的特色吧。」
我們在銅鑼灣附近兜兜轉轉，眼見走來走去也是人山人海的購物商場、高級名店，一度以為自己一直在原地踏步。今天我們以為可以在炮台山尋找一些例外和探索的意外。但我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走了兩個地鐵站又來到了銅鑼灣，是因為它的狹窄，還是本性使然？
一個沒有例外卻只有例湯的城市，其實很可悲，因為它會日益狹小。
|
放大圖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