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放大圖片
■吉娃娃 。網上圖片
蘇滄桑
晚飯後，光腳走在客廳裡，覺得很「隔」—腳下每一寸地面，木頭不是原來的木頭，石頭不是原來的石頭。
「出去？」我蹲下身，故意張大嘴，用嘴形不出聲地問我的吉娃娃，如我所料，牠愣了半秒，觸電般彈起來，瘋狂轉圈，奔向大門，舉起前爪拚命扒拉門縫。
「走！」我們出發—向同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地。
出了家門，還不是「出去」。先是電梯，再是一樓大廳，下台階，走出濃樹蔭，到了天下—頭上無遮無攔，天空又高又遠，如同艱難地穿越一個巨大透明的肥皂泡，我們舉輕若重，終於，到了「外面」。
娃娃撒開腿，躥進草叢，抬腿，撒尿—牠的目的地到了。但不是我的。我不能和牠一樣，離開路面，躥進草叢，撒尿，儘管那一定很快活。
此刻，我腳下踩的，還不是土地，所有的路，都鋪著地磚、石英、鵝卵石，或草坪，如化了濃妝的臉，看不到一絲絲原來的皮膚。
小區花園是一個高仿真的濕地，可是溪水洩露了人工的秘密—面色凝重、心事重重的樣子。無意間，我趴在木椅上歪著頭看，發現，從上面看很清的水，從側面看漂著一層油光。
人不知道的危險，狗知道。溪流上一段長長的曲橋，棕色的原木，古樸的風格，很美，但娃娃每次到這兒，總是死活不肯走。我估計，牠異常靈敏的耳朵一定聽到了曲橋的隱隱震動，牠的鼻子聞到了油漆和防水防腐不明物質。牠一定想，這橋不真，不牢，有毒，危險。我拉牠，哄牠，牠才逃也似地縮著腰一路狂跑，躍到岸上。
終於到了花園中心，鵝卵石路和草坪的連接處，一小塊不太引人注意的地方，我停下來—這裡比別的地面略高，嵌著一個水噴頭，經常有園丁使用，走過，踩過，所以，草長得稀稀拉拉，袒露著一塊濕潤的泥土地。
娃娃也停下來，望著我，惟有牠知道，我的目的地到了—我的目的地，只是一小塊真正的泥土地，讓我光著腳，站一站。
一絲涼意鑽進腳心，瞬間蔓延到每根經絡，慢慢輸送到每個毛孔，一種因為粗糙而溫暖、因為溫暖而馨香的錯覺，真真實實從腳到頭，如醍壺灌頂！
……兒時學自行車摔到農田裡，那沁人心脾的泥腥味……翹簷的老屋……後山的小溪、映山紅和一座座老墳……外塘姨婆家海泥鰍的無比鮮美，沙子炒蠶豆讓人心碎的香，剛出鍋的小蔥炒土豆，雞鴨狗打架……黑白照片裡母親的純美……上學路邊一叢比太陽還艷的野菊花……毛竹搭的戲台……母親親手造的嫁衣……異鄉街頭飄來的家鄉海鮮湯年糕的味道……泛黃的手寫書稿……黑板上熠熠生輝的詞語——淳樸、誠信、正直、坦蕩、理想、快樂……
我站在原地，閉著眼，一動不動，任腦海裡萬水千山。被所謂的知性、成熟、以及麻木、習慣所覆蓋的最本真、最簡單、最美好的一切，在這一刻，全部由這一縷地氣來喚醒。
假如四周無人，我會在草地上躺下，四周的高樓一下子就不見了，眼前只有天，看一顆星在漸漸發暗的空中慢慢亮起來，心也跟著悠遠廣闊起來。
有時和小女一起出來，我讓她也躺下，化解一下那些白天沒有解開的結：孩子累學業，大人累所謂事業，這就是「文明」的代價。
最後，總是娃娃抻著狗繩，拉我離開我的目的地，去往牠的目的地，牠的目的地比我的簡單，是不停留，是奔跑，是外面的任何地方。牠是一條走丟了被我們撿來的狗，牠一定也有過千山萬水，曾為「外面」付出找不回家的沉痛代價，但牠依然喜歡「外面」。
這時候，一些窗戶裡傳出新聞聯播的音樂了。我開始惦記沒看完的書，沒改完的文章，或電視電腦，或電話，腦子裡都是沒辦完的事，沒理清的糾結。如果天熱天冷，會開始惦記被空調處理過的空氣，被冰箱處理過的飲料，被純淨過的純淨水—我矯情地追尋著那些「簡單的遠去」，骨子裡卻離不開眼前「複雜的文明」。
夜裡，躺在十一樓離地兩三百米的床上，聽見池塘裡蛙聲轟鳴，城市裡的青蛙居然也能叫得如此肆無忌憚、沸反盈天？我把窗留條縫，讓蛙聲進來，讓自己在錯覺裡進入夢鄉：我是最初的人類，我和大地一起呼吸，一起睡，一起醒。
|
放大圖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