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某日想起楊牧的一篇散文,翻書,找出這一段:「去年如此,今年亦復如此,我想明年也僅僅如此,假使明年還站在同一個窗口看那夏天的樹」;「就這樣平淡些,讓日子平淡地流下去。」的確是很平淡,這篇散文叫《科學與夜鶯》,用最平淡的筆觸書寫,科學是甚麼呢?詩又是甚麼呢?尖端科學家找出了一個甚麼「粒子」的時候,有人問:這個發現有甚麼用?詩人寫了一首詩,比如說,一首描寫夜鶯的抒情詩,又有甚麼用?
科學家的答案是:目前說不出有甚麼,也許十年二十年以後它可以顯示出它的用處來。謙沖得很呢!詩人的答案是:詩也許只是一份短暫的體認,經歷了一段漫長的歲月,比如說,一百六十多年,偶然再給人發現,那就是永恆的知識了。平淡,而不是讓生命就此歇止。生命本身並沒有驚奇,謙沖裡卻又持有信仰,結合了唯物與唯心,那恐怕是另一階段的心志了。
某日在書店裡翻了昆德拉(Milan Kundera)的《不朽》(Immortality)的一些章節,一方面嘆服他的睿智,另一方面,又覺得把生命的荒謬看得太通透了,且有餘力上天下地的引古據今,活得也未免太勞累了。《不朽》當然也包含昆德拉式的嘲諷,最終一個問題可能是:生命究竟有甚麼用?這種提問方式並不是實用主義的,而是一種企圖借用文字的悖論,穿越文字的隙縫,窺探浮生難耐的本源。
某日翻讀楊牧的《瓶中稿》,翻開「自序」,讀到一些已然陌生的句子,他說「詩仍然是最可靠的信物吧」,「我今日所為之耿耿不寐的思想,也只有在今日和明日的詩裡去揣測」,「這好像是諾言」︰「……我也不是甚麼憤世嫉俗的侘傺分子;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我更不可能還是多愁善感的少年,這些大抵不宜扇面傳抄,區區草稿,也不敢希望有人納懷袖中。詩固然是可靠的信物,詩稿並不見得可靠,此正如舞可能是永恆的歡愉和超越的悲哀,但舞者只是舞者,謝幕下台。」
愈來愈覺得,故事的開始和結束,總不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對於「永恆」這一類字眼,更加敬而遠之了。只是久不久讀一點楊牧,在古典與現代的交織之間往復來回,始明知所謂謙恭,有大智大愚與小智小愚之別,一念之間,不及其餘了。知我者謂我如何如何,不知我者謂我這般這般,彷彿還在眷戀一個「我」字,以「我」之被認識為某種知與感的標準,當中的冷暖悲歡又豈是旁人所能體味?
有些人用一種非常不屑的口吻質疑,有些人用一種非常諒解的口吻訴說生活之難耐與無奈,都收到了,而且十分明白,然則個人的抉擇,本來就有十萬八千種不得不的理由,又豈是一兩句不大痛癢的質疑所能責難得了?又豈是一兩句婉轉得幾乎毫無重量的安慰所能解脫得了?忽然覺得這世界原來還那麼擾攘而荒誕。可楊牧告訴我們:詩仍然是可靠的信物——那是一種層次的生命追求,無論如何不是一生的全部。
擺脫自己真是一件十分艱難的事情,尤其是寫作,有時僅僅是一種小農作業式的手工業,熟能生巧是一層意思,慣性變成保守,恐怕也是一層不容忽略的意思。是的,生命疲累了總得歇息,但舞者何以永遠謝幕下台?沒事,只是想說,若夢浮生,總是難耐——即使重新開始,也必一樣簡單,也必一樣簡單地愛和繁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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