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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來儀。莫雪芝 攝
「如同一首首帶著核的小詩,我們就像吃橄欖似的,老覺著那味兒」,是朱自清對子愷漫畫的形容。豐子愷總能用寥寥數筆,勾勒揮灑出人間的善惡真美。這樣的畫在他之前沒有人畫過,之後也沒有,當年,老上海的弄堂理髮店澡堂子餛飩攤上都會掛著他的畫,轎夫縴夫都傳閱他的畫,甚至文盲都愛看他的畫。有人說「這樣的畫難登大雅之堂」,但是畫家用洗練的筆法畫出了他對人世的悲憫與仁愛,用「愛眾生」的思想切入社會最深刻的話題,將一把把利劍刺入民族的皮下。 ■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張夢薇 圖:(部分)莫雪芝 攝、香港藝術館提供
六冊完本《護生畫集》,是豐子愷對恩師的半個世紀的承諾。上月底浙江省博物館與香港藝術館合辦的「有情世界」豐子愷漫畫展,擇六冊中最優100幅首展於世,人們第一次看到了半個多世紀前留在畫作上的底稿筆記。站在一幅幅落英似的畫作前,人們看到的不僅是畫作中承載的學生對老師的呼應,更有上面寄託的,這位漫畫大師半世紀生命的沉浮與坎坷。
烽火硝煙中的一段承諾
1918年,李叔同皈依,成了弘一大師。發願流布作《護生畫集》是豐子愷送給老師的50歲壽辰賀禮。大師囑咐豐子愷「畫集應是通俗的藝術品,應以柔美的音調,讓閱者生發淒涼悲憫的感想。」於是《畫集》的第一集就這樣於1912年在上海出版了。
如果說這是第一集《護生畫集》,第二集的創作則是在1937年底,那場連天的烽火中涅磐而出的。那年,小女兒豐一吟只有9歲,「誰知萬里流亡的路一走就是9年。」一路上豐子愷用筆記下了攜妻帶兒逃難路上所經歷的種種堪苦與恐懼,也記錄了人間生靈屠戮造成的難以癒合的創傷。
「空襲也,炸彈向誰投,懷裡嬌兒尤索乳,眼前慈母已無頭,血乳相和流」,此為逃難途中豐子愷之作「望江南」,亦可看作作品「轟炸」之畫題。畫中一炸彈落下,飛出的彈片削落了婦人的腦袋,無頭的婦人抱著嬰孩危坐不倒,孩兒依舊吮奶。
逃難途中的豐子愷得到消息,家鄉的居所「緣緣堂」被炸毀了,老家的親戚扛回了兩塊焦如黑炭的門板,豐子愷見之沉默不語。「只說想起砲彈靠近他們就打寒戰」,說他「恨不能有一艘大船載著他的鄉親們和世間一切眾生到永遠太平的地方。」
沒有了緣緣堂,大災大難中的豐子愷的心靈更廣遠更醇厚了,這有他的畫為證。祖國破碎的山川大河突然出現在他的畫作裡,還是樸素淡雅的線條中融入了濃墨重彩的壯麗,畫者似乎看到殺戮帶給一個民族的也許是肉體與物質的毀滅,而帶給人心靈的,則是更深刻的創傷。
1939年,豐子愷的老師60歲了,流亡中的他在大轟炸中如期完成了《護生畫集》的第二集,共有60幅畫作。與第一集不同的是,目睹戰禍之烈,身經離亂之苦的豐子愷把畫畫得更靜謐、更優美了,全篇沒有絲毫刀槍殺戮,一幅幅畫作慈祥的述說著深藏美麗的自然和真善的人間。同樣流亡在途的國學大師馬一浮對豐子愷說「勿望盡力發揮非戰文字,為世界人道留一線生機,必愈加親切,易感動人。」豐子愷的畫作中畫有「小童不忍踩蟻」,有豬追著拎著火腿的人驚呼「我的腿!」但不同人的理解是不同的,孤島上海的報紙常有批評,言曰「豐氏部位窮人喊救命,反倒為禽獸講護生。」
他們不知,豐子愷的「護生」並非狹義的愛護生靈,而是借以作「養心」之用。豐子愷講「小孩子腳下踩死100隻螞蟻,長大以後便會扔下炸彈去炸毀市區。」當時盛行的是頗具歷史意義的諷刺漫畫,如果說這類畫作像一把把短刀刺入社會的黑幕,豐先生的的畫作則是掙脫了特殊的社會語境,直入人性的關懷,他就像一位慈善的老人,拋開民族的反抗,作靈魂自由的抗爭,「度靈魂」才是對當時的法西斯主義的最深層的鞭笞。
出家前,李叔同將自己的詩詞手卷贈予這位弟子,其中一闋《金縷曲》中有這樣一句話「長夜淒風眠不得,度群生哪惜心肝剖。」弘一法師收到了畫集,回信道「希望70歲時畫第三集70幅,80歲時作第四集畫80幅,90歲時作第五集90幅,100歲時畫百幅。」對於戰火流離不知何日所終的豐子愷,老師同他約定的,是綿延40年歲月的堅守,當老師100歲時,應是1979年,他擔心自己活不到那一天,面對師恩如山,他的回信只有八個字「世壽所許,定當遵囑」。
然而不到三年,弘一大師在福建圓寂了。
抗戰勝利了,豐子愷沒有看見民族的復興,卻看見腐敗的蔓延,橫徵暴斂、通貨膨脹、民不聊生,於是有了《亂世做人羨狗貓》、《洋房四面是牛棚》這樣的畫作。1949年4月,豐子愷用第三集護生畫集80幅畫作迎來了新中國的誕生,而這一年,也是老師李叔同誕辰80年。
日月樓中的日日月月
解放以後的豐子愷常常流淚,「他看《黨的女兒》的時候哭,《江姐》的時候他也哭了。」1959年時,他對兒女們說,想為自己畫一隻甘蔗,象徵著生活漸入佳境。也是在這一年,豐子愷當選全國政協委員。1962年,中國新聞電影製片廠為他拍攝了專題電影《老畫家豐子愷》。在同一年的上海市文代會上,豐子愷發表了著名的「大剪刀」講話,「有人用一把大剪刀,把冬青剪齊,彷彿剃頭,弄得株株冬青一樣高低,倘使冬青會說話,我想它們一定會提出抗議。」電影中身心舒暢的豐子愷怎麼也不會想到,就是這篇講話,為以後埋下了禍根。
豐子愷1959年如約完成了《護生畫集》第四集80幅畫,這時,距他第一次畫《護生》,已30年過去了。因為當時緊張的社會氣氛,這一本畫集的出版已經不是那麼公開的了,他將自己的畫稿陸續交給當時在新加坡的另一位弘一大師佛家弟子,廣洽法師出版,他並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況且在那時,畫作的內容已經被認為是迷信的。六年之後,幾乎是在翻譯完《源氏物語》的同時,豐子愷完成了第五集《護生》90幅畫的創作,而弘一大師的90歲誕辰應該是在1969年,豐子愷提前四年的緣由,是某種因緣際會的驅使還是這位畫家預感到了什麼,一直無從知曉,而彼時,豐子愷對於尊師「世壽所許,定當遵囑」的承諾,只剩下了最後的百幅畫作。
根據女兒的說法,抗戰勝利後,全家回到江南,爸爸不知道「解放後」他的任務和山水還能不能換錢,於是在朋友的幫助下,在1949年來香港辦展覽,這樣錢多一些了。「那時用爸爸的話說,錢一多,就在口袋裡『哇哇叫』」,於是「見異思遷」,借媽媽、哥哥的內債買下了「有抽水馬桶的」淮海南路的一處兩層房子。可未及搬入,父親就生了肺結核加肋膜炎,只能在樓下躺幾天,能走樓梯之後才上樓去住,樓上有一處天台,有南窗,還有東南窗、西南窗及天窗,他慢慢走上樓梯就摸著窗說「哎呀,這裡多好啊,這兒也有窗,那兒也有窗,能看得見太陽,還能看得到月亮,好一座『日月樓』啊!」,女兒豐一吟彷彿沉浸在和父親一起站在日月小樓的場景中,「爸爸隨口吟了句『日月樓中日月長啊!』之後請馬一浮先生加了上聯『星河界裡星河轉』,他自己寫了『日月樓』作橫批」
「那時候父親的書檯就放在窗邊,上面有個小檯燈,用的時候拉下來,燈繩子上繫著一下小葫蘆,燈下來了,葫蘆就上去了。」
說起那段往事,豐一吟一陣陣的似是陷入了一種恍惚,聲音有時也越來越輕,「從緣緣堂被毀,爸爸帶著我們全家往西南逃難,1942年到了重慶,再到抗戰勝利,才又回到了江南!如今有了這處『好房子』,一住就是廿一年啊,可是廿一年內,只有十二年是好日子,後面九年,才是『史無前例』的苦難,爸爸就在這些日子裡挨打、罰跪、『住牛棚』、在泥地上鋪一層薄稻草就是他的『床』,雪就落在他的枕頭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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