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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畫的豐子愷。網上圖片
在那段存在於中國人集體記憶中的黑暗的日子裡,豐子愷的文章和畫被定為「攻擊無產階級的大毒草」,名列上海十大重點批鬥對象。豐一吟的記憶中,那時的爸爸永遠是「報喜不報憂」的,豐子愷留鬍鬚是從母親去世的時候開始的,已經留了30多年的鬍鬚被人強行剪掉了,「剪掉了,他那時還挺開心的,說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1968年的一個細雨之日,一群自稱「狂妄大隊」的人,逼著豐子愷跪在上海畫院的院子裡,將熱漿糊澆在他的背上,並貼上大字報,用皮鞭抽著他走。「爸爸那時候好苦,他不懂『外面的事』,我那時候沒有怎麼關心他,卻是一直管著他,告訴他這個不能說、那個也不能說,他說一句『如果魯迅現在還活著,也是右派了』就招來了造反派的『拜訪』。」那時的豐一吟在外上班,了解形勢,「抗戰的時候苦,他可以發怒罵日本人,可以畫,那個時候,他什麼都不能說,也不能畫,只能都悶在心裡。」狂妄大隊走後,女兒為很長時間不再喝酒的豐子愷倒了杯酒,兒女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這樣哭泣,大滴大滴的淚掉在酒裡,「我實在是愛這新中國,但是他們不讓我愛,不許我愛……」,羅羅嗦嗦一杯酒喝完,掏出手巾,捂著臉,嗚咽不能成聲,從此,兒女們再沒有見過父親哭泣。
住牛棚的豐子愷患了中毒性肺炎,熟悉的醫生開了藥准他回家休息,他終於又回到他魂牽夢縈的日月樓,「可是他不願意自己的病好起來,偷偷的把藥都扔了,想讓病在身上呆久一點。」這一年,豐子愷76歲,已是風燭殘年,「每天四點鐘就起來了,蜷曲在小床上,打開小檯燈,拿起久違畫筆,背著家里人一幅一幅的偷偷畫第六集的《護生畫集》」。這時是73年,和老師約定的時間還有六年。他就是不去看病,守在那扇可以看得見日昇月落的窗邊,守著他生命中最後的時間,一筆一筆的畫著眾生,畫著他平和的悲憫。或許是知道自己世壽無多,那些畫他竟一幅一幅的將頁數編好。
在豐子愷的譯筆下,一位登山畫家曾說過這樣一句話「無法遷出的世界如果難處,那麼必須使難處的地方,或多或少的變成寬裕,使白駒過隙的生命,在白駒過隙之間好好的度送,於是乎是詩人的天職,畫家的使命。」這似乎是豐子愷的獨白。據說站在先生日月樓上的小床前,香港著名美食家蔡瀾先生哭了,說「豐子愷好慘」,但是,摸摸那扇窗子,想像先生日月作畫的情景,亦感嘆在那個世紀,那種境遇下的大師,一生遭受的苦難那麼深,享受的喜悅那麼多積累的學問那麼富饒,再一次的輪迴也未必輸的出那樣的奇遇。
《護生畫集》的第一幅畫《馬戀其母》,小馬追逐所有經過身邊的白馬,因為他只記得媽媽是白色的;《蠅聚筆端》,畫的是一群蒼蠅執著的,前赴後繼的阻撓一位判官,寫下殺頭冤案的判詞,文革的時候,這幅畫被女兒不高興的「斥責」為「給自己找麻煩」,並沒收筆墨紙,「爸爸當時哀求說『還給我吧,你們這樣會要了我的老命!』」豐子愷的畫集中還有一隻鴛鴦,終於等到漁夫揭開鍋蓋,悲鳴著投身沸湯裡,因為那裡面正煮著自己的伴侶。
他畫了那可憐的鱔魚,把頭和尾巴支撐在沸騰的水里,倔強牛而無奈的在抵抗,但悲劇在一點點的降臨,它也是母親,腹中懷了孩子。這是第六集《護生畫集》的最後一幅,這是1973年年底,豐子愷終於畫完了最後一集的100幅畫,距他1928年畫《護生第一集》,已經整整過去了45年。
1974年就在批黑畫的烏煙瘴氣中蹉跎過去了,轉眼1975年,這一年,鄧小平復出。1970年從農村回來以後,一張五尺的小床伴隨了豐子愷最後五年,它太短了,畫家只能蜷縮了雙腿睡在上面。它就放在他心愛的日月樓上,他就是守在這裡等來1975年,那一年,豐子愷78歲了。
「不知為何,1975年,他把1月1日到12月31日所有日子一天挨一天都寫在紙上,他寫上了哪天是春分小暑,立秋冬至,然後,過去一天就劃掉一天。」
終於,爸爸拒絕治療的結果是肺炎轉化成了肺癌,發現時,肺部的腫瘤已經有拳頭那麼大了。「去世的前一天晚上,他說了好多好多話,回憶著和周總理三次見面的場景」,每個細節都讓他的臉上漾出孩子的笑。兒女給他一支筆,他一把握住,留下了一些不成方圓的圖型成為絕筆,他沒有畫完,他將死亡看作是暫別塵世。
豐子愷的畫展藝術館也請來了專業的設計,將對大師的箴言高高的用幻燈打在牆上,有人說這是要抒發對大師的仰視之情。而真實的是,這位大師的畫作從來無需注解,更不必仰視,因為你的生活真真實實就寫在他的畫裡,如同一片片落英,風一吹過,沙沙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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