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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自《武俠大宗師:張徹》
文:邁子
編按:喜歡香港武俠電影的人,不會不知張徹。「盤腸大戰,至死方休,刀劍俱亡而成道……」張徹開辟了香港武俠電影中的陽剛之美,其暴力美學一直影響後輩,如吳宇森、徐克、李仁港、杜琪峯、陳可辛等幾代導演。聞名影壇的「張家班」更是人們津津樂道的對象,姜大衛、狄龍、陳觀泰……吳宇森、午馬……這些閃亮的名字背後,又有甚麼樣的有趣故事?
世事如棋局
「邵先生平常見我,當然是叫我到他辦公室,就算出去喝茶,他照例也都在半島酒店;這一次,他約我在國寶酒店大堂見面,我自然料到事情幾畝,不同尋常。」1970年,一些寫進香港電影史的大事件,與張家班的命運走向發生了有趣的交集。
邵氏高層鄒文懷準備自立門戶,關於此人的去留,張徹給了邵逸夫一個字的意見:「放」。對鄒文懷,張徹也通過贈字一幅含蓄地表達了自己的默許:「知己酒千斗,人情紙半張;世事如棋局,先下手為強。」這首詩翻譯出來念做「我不走,但也不留你」。
一年前,鄒文懷與張徹、王羽共商大事,三人約定,一起退出邵氏。王羽性格剛烈,先行出走,往台灣等待嘉禾成立。而在大事將成的關口,張徹卻反悔了。事後,曾有核心人物分析,張徹這樣做,因為鄒文懷走後,他可以取而代之,成為邵逸夫的最親信者。王羽與他曾為此發生爭論,作為弟子的他當面質問:「張先生,我叫您一聲先生,可是您做的事情……」功過是非,當事人有不同立場,後輩難以評論。
嘉禾開山之作《盲俠大戰獨臂刀》,借了「獨臂刀」系列的餘威,依舊由王羽樹眼。邵氏方面除了開拍張徹導演、姜大衛、狄龍主演的《新獨臂刀》以應戰,也將滿腹冤屈訴諸法律,直指嘉禾的侵權行為。邵、鄒兩位老闆各自花掉上百萬的律師費,從影片開拍到放映結束,官司經久不息。張徹和鄒文懷也終於做了生命中互為見證的朋友:鄒文懷是張徹結婚時的證人;張徹則成為這場賓主官司上了法庭的證人。
《盲俠大戰獨臂刀》電影本身,有著關公戰秦瓊式的荒謬,值得一提的是由於港日合拍而導致的分裂結局:安田公義執導的日版,以盲俠殺死獨臂刀收尾;而徐增宏拍攝的港版,勝負則剛好與之相反,善解人意地照顧了兩地人民的感情。這路數放在今天也不過時,但事到如今,獨臂刀手刃盲俠也不能歡愉太久,要趕在片末去自首。《新獨臂刀》的票房略勝一籌,在荒謬這方面卻沒有前瞻性,早該在影片死別的哀戚過後,應觀眾需求追加一個happy ending。
生活中的happy ending是王羽和姜大衛這對曾經打擂的師兄弟,五年後聯合導演並主演了《獨臂雙雄》,山水有相逢的兩個殘缺一台戲。彼時,他們均已與張家班無關,是抹去了對峙大環境的相敬相愛。
當時邵氏的另一個大環境是,1970年方逸華初入邵氏開創採購部。其部門經理,人稱Cutting Manager,即「申請單永遠cut半」。最為人傳頌的段子並非cut掉一輛消防車,那尚屬於節儉的範疇;而是發生於李翰祥榮歸邵氏後,影片中小朋友吹肥皂泡,需要一元一支的竹筒,申請十支,也被cut掉五支。然而,李翰祥當時已經僱了十個小朋友,他為此深深地糾結了:因為每兩個小朋友共享一支竹筒吹泡泡,是不衛生不科學不靠譜的,悲憤的李翰祥只好罷拍。節省五支竹筒的本意,卻意外地省下一部戲,這樣的持廠有道,與賭馬十元一注的邵老闆相映成趣。
對於方小姐的「cut半」政策,自有導演聰明地將申請單誇大一倍,人人傚尤,從此皆大歡喜。然而邵氏吝嗇的做事基調根深蒂固,1970年李小龍有意回港發展,對邵氏的要求是一萬美金一部戲(當時張徹的導演費六萬港元一部),邵氏則打算按一般藝員的待遇來接納這位巨星,雙方不歡而散。而嘉禾卻誤打誤撞,飛往美國力邀鄭佩佩加盟無果,不想空手而歸簽下李小龍。隨後的《唐山大兄》勢不可擋,300萬的票房紀錄刷新並遠遠超越了張徹「百萬導演」的榮耀。
李小龍的走紅讓張徹覺得,張家班也需要有一位會真功夫的演員來坐鎮了。陳觀泰作為1969年的東南亞國術比賽冠軍,1972年被張徹從自己的龍虎武師堆兒裡挖了出來。這位當年五戰五勝的冠軍,「大聖劈掛門」的傳人,在《馬永貞》的樣片觀映會上並不被看好,大家覺得,這位東南亞國術冠軍的相貌並不英俊,的確是東南亞了一點。張徹力排眾議,強調了陳觀泰的質樸氣息,為突現他的武藝高強,特別在片尾讓主角腹部中斧後仍精神抖擻地大戰了十五分鐘,全殲敵人後才安然死去。觀眾受到感召,《馬永貞》的票房超過200萬。
1973年順風順水,張家班的鐵三角湊齊,可拍《刺馬》。2007年的《投名狀》號稱改編於此,然而影片中的主人公改名換姓,故事也另起爐灶,與舊版的唯一關聯在於,惡作劇地將片中三位老奸巨滑的反派命名為:狄大人、姜大人、陳大人,彌補了此後一系列薪火相傳的電影活動中,那無論如何也湊不齊的昔日陣容。
「姜大人不在不熱鬧啊」,《投名狀》中的狄大人如是說。
李翰祥回歸
七十年代初,李翰祥的國聯公司在台灣陷入財務泥潭,幾經飄搖終於敗落。回港後的幾部小製作電影,令李翰祥思念起邵氏蓋世無雙的大片廠,他像個唱起戀愛初歌的男同學一樣,天天到半島酒店去等喝早茶的邵逸夫,見面後的第一句話是無不訝異的──「這麼巧啊!」鄒文懷離開邵氏時的三方溝通情景再次重現:李翰祥的意思是,再給他一次機會;邵老闆的意思是,這事兒要問過另一位;張徹的意思是,嗯,准了!
1973年,李翰祥榮歸邵氏。對公司而言,無非在炎炎夏日多置出一台冷氣機,兩大導演人各一台:人走到哪裡,由場工搬著跟到哪裡。對張徹而言,人生從此不無聊,事業上的鬥智鬥勇無須贅言;貫穿幾十年的筆仗花樣不斷翻新,從個人穿衣風格到香港電影走向,無話題不可爭論、不可一較高下——生活經驗告訴我們:真能吵起來、還能長久吵下去的兩個人,往往各方面水準都相近,表面上的一對冤家,本質上其實是知音人來的。
這兩大導演還有著的共同愛好,都熱愛曲藝。據李翰祥自己吐露,除了京劇之外,他尤為喜愛評戲《王二姐思夫》,有高雅藝術相伴的人,立刻就與楚原導演這類馬經愛好者區分開來。張徹也愛好京劇,票鬚生,早年在上海自個兒還扮過關公,不太成功估計是因為票錯行當了──明明那麼老旦氣質的人。四十年代風靡滬內的海派京劇《刺馬》,張徹是捧過場的。
1973年,《刺馬》改變了姜大衛、狄龍在邵氏男星中的排序。選角時張家班眾男青年面面相覷,民主地選出誰適合演姦夫的確比較困難。只有狄龍覺得可以在演技上有所突破,自己舉手爭取,張徹開始還有點猶豫,但捱不住年輕人又求又哄,就從了。愛徒飾演反派,劇本需要細細量度,傳統意義上的姦夫變身為不顧世俗目光的情聖。大膽的嘗試為狄龍贏得了那一年的金馬獎優秀演技特別獎和亞洲影展表現突出性格男演員獎,他一躍成為當年最紅的男星,公司分的花紅足以買下一幢樓。
拍完《刺馬》後,姜大衛再也沒看過這部戲,只記得張汶祥刺馬時「帶著仇,帶著恨,還有愛」。 1992年,七十高齡的張徹在台灣拍攝電視劇版《刺馬》,其弟子鹿峰掛名導演,仍由姜大衛主演,但他的角色變為電影版中狄龍飾演的「馬新貽」。
1973年,與《刺馬》同期拍攝的《大海盜》,劇組從清水灣駛船出公海,一個叫陳元龍的十九歲武師隨浪搖搖晃晃,頭暈目眩,狄龍叫了一艘船送他上岸。 1974年,經引薦,他戰戰兢兢地立在張徹面前,老先生只客氣地點點頭,沒有絲毫留意:張家班的「少林系列」正如火如荼,多得是赤膊精壯的小伙子,這一個又有甚麼特別?此後陳元龍輾轉幾家公司,主演的電影均票房慘澹,一度離港赴澳在餐館做工。1976年,陳自強遊說他重返影壇,為他改名「成龍」。
星途不暢的成龍終日陪古龍飲酒,一個落魄人對住滿堂王八蛋,為求一個量身訂做的劇本。古龍有意捉弄,灌大杯酒進成龍肚裡,才轉過頭對羅維導演說:「我的劇本不是寫給他的,是寫給狄龍、姜大衛的。」
比成龍稍稍幸運的李修賢在1973年的《刺馬》中飾演太平軍小兵,披頭散髮的形象並不光輝,但給人印象頗深,可能認為人物性格比較活潑,就義時在眾目睽睽之下滾來滾去地不死。十七歲的年紀破了張家班的紀錄,李修賢簽約時仍需家長陪同,與後來的傅聲、錢小豪一起湊成了張徹手中的三份童工協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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