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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京一向被標註為女性主義藝術家。
「工作室的牆外是一片樹林,再過去是鐵路,我的大象看起來好像要從林子裡面走出去,我總怕它突然會不見了。」作品異化成為幻境。
向京,當代中國藝術家女性生態的標本,當其作品被界定是女性主義在藝術上的顯像時,她突然用接近膚色的硬質玻璃鋼材料來隱匿女性話語語境,同時當代藝術一直屏蔽的感情化表露卻正正站在她此次的展覽裡,當所有知情者都明白藝術一旦被貼上「主義」的標籤,就意味著即將被消費時,她又冷漠地將材料幻化成一句詰問來擾動塵世:「這個世界會好嗎?」
其實每個人的回答都將洩露自身的處境。因為展覽中,向京用「雜技」比作對人生太傷感的效仿,每一次表演都是在與恐懼作戰,再用得到的榮耀修補人生的努力,周而復始,就如同我們的生活,表演者與觀眾,在這場景裡沒人輕鬆,看與被看的緊張觀演關係中,痛苦與榮耀相生,這是人生逃不開的處境。
上海當代藝術館與當代雕塑藝術家向京合作,現正舉辦「這個世界會好嗎?」個展,用藝術的形態表達對當下社會的疑問。
文:記者 張夢薇 圖:上海藝術館提供
看完向京的「雜技」系列後,她的一個朋友發來短訊:「中國的雜技是對人生太傷心的模仿:孤獨,與恐懼作戰,毫無退路,一潰則千里;驚險處,呼吸更不能亂,力量要表現為技巧。再多排練也不能確保沒有失誤。」在工作室,向京對著手機,一字一字,大聲讀著朋友的短訊,說這條她要一直保存。「朋友說得特別準確。在雜技這種驚心動魄的狀態裡,包含了我對『處境』的感受。裡面的肢體是離奇的,但是這些扮演卻都成立;人扭曲到這樣了,但是你在看的時候,什麼痛苦都變成一種展示。」
雜技.與恐懼作戰
在雜技表演的技能元素中,向京只是抽取了「托舉」和「柔術」兩種——兩者都是以身體作為表徵的超極限的扭曲。比如在展廳入門處,入場觀眾迎面就似撞上那根高聳的《無限柱》,十女孩疊成一線,每人都以不可思議的翻轉姿態來承受其上的重壓,每個面孔卻都保持著同一的微笑表情。藝術批評家朱朱說向京,「雜技」其實是潛藏在她記憶深處的一個頑念,這個頑念源自於她童年時看過的一部香港紀錄片《雜技英豪》,「影片中所呈現的雜技奇觀使當年的她震驚而且著迷」。向京本人卻對拿童年經驗來對接她的作品表現出些微的抗拒感。「不是一定要跟經驗扯上關係,不是這個想法。我就想做一個跟處境有關的概念:我覺得雜技有很深的生存痛感,表演性的,一群人疊在一起,卻好像感受不到重量和扭曲,我就特別想做這種感覺。在這裡,雜技指涉人的一種處境和狀態,是『不得不』的狀態。」
向京其實還有一個初衷,是希望在這個新系列裡對「語言」做相對深入的探究。在央美附中和本科念8年,又做職業藝術家20年,她始終覺得當代藝術的整個文脈都是從西方過來的。她就想,做一個很東方的東西,但又一定和當代藝術中所習見的東方符號保持距離。但她現在意識到意圖和完成度之間難免裂隙。「我最終完成時在這方面是欠缺的,包括東方美學的線索我也沒有做出來,只是很好的願望。我想以後想清楚了,再慢慢去做。」她後來補了一句:「這個話題本身已經太大了。」
封閉.與作品對話
在前不久和學者陳嘉映的一次對談中,向京曾自述創作時的狀態:「藝術有時就像個烏托邦夢境,藝術家每每搭建它像是急於在舊世界倒塌之前建造成功一個新世界。我差不多三年做一個個展,每次情緒也就是一個展覽的周期。展覽之前那段時間飽滿而堅定的自我膨脹,沉浸在封閉的世界裡,之後將近一年的時間完全處在一種空虛懷疑的狀態裡面,懷疑所有價值,挺可怕的。」
向京於是每次帶著強烈的情感體驗和自己的作品相處,狀態近於魔怔的。「動物」是她新作展裡的另一系列。裡面她做了一個大象,現在取名叫《白銀時代》,但做的時候她其實老想著海明威的《白象似的群山》,也不知道為什麼,當時這個意象就是在她腦子裡來來回回,切都切不掉。今年夏天,作品完成了,體量龐大,大得難以搬動,整個夏天都白天黑夜地蹲伏在她工作室外的那條過道裡。「晚上經常特別晚的時候回家,我從它身邊慢慢擠過去,外面有盞路燈照在它眼睛下面,我突然感動得不得了。夏天雨多,外面有樹影,特別安寧,安寧到不像一個真實的世界。我那時就沉浸在這樣的狀態裡。我覺得秘密、意義什麼的都藏在大象的身體裡面,我相信整個作品的意義即將顯現。工作室的牆外是一片樹林,再過去是鐵路,我的大象看起來好像要從林子裡面走出去,我總怕它突然會不見了。有一天中午我睡過頭了,起來一看大象真的沒了,心裡一驚。其實它是被助手抬到外面去沖洗了。」
工作室毗鄰鐵軌,火車的轟響聲隔段時間就從遠而近地過來,把談話的場景變得富有畫面感。向京現在像是說一個童話,其實當時她在這種極度沉浸的工作狀態裡是飽受折磨的。整個創作時間段她都待在自己的情緒裡面,包括身體,譬如暴瘦和易怒,她自己都不覺得。
異境.心底的幻象
在今日美術館裡,「動物」系列陳放在由大幕布屏蔽出來的另一段空間裡。向京為6件作品擬了總題——異境。「異」,應是心底暗藏的幻象以及她的想要觸摸卻又無法抵達吧。向京塑的這些動物格外動人。她賦予它們「老靈魂」一般的斑駁色調,它們以蹲伏或獨立之姿,給予凝視者寬厚和安寧。「動物的眼睛不負責傳達人的視覺經驗,對人世間的悲憫和宏觀的宇宙情懷佔據著動物的心。」靜默的《不損獸》造型那麼單純,意象神秘如遠古穿越而來,回首之馬明淨動人,雙眸哀而不傷卻又直抵人心,向京顯然是愛它,把全場最沉鬱的盤詰以它之名而發了:「這個世界會好嗎?」
她不否認,這次自己是決意要背離人們對她過去作品的既定印象,諸如「個性化的女性題材表達」或者「通過身體說話」。她倒不覺得個人化視角有甚麼問題,改變的意願主要來自她自身對改變的巨大渴望。她喜歡綠衣,看起來靜默,內心實有強烈的挑動性。「這是我最基本的力量的來源。」
在2003年開始做《你的身體》那個階段,向京感受到的是外部世界巨大的侵犯和傷害,而她比較積極的姿態是頂住。這是她那時候表達的方式。到2008年《全裸》時期,她關注自我存在的狀態,外部世界似乎突然變得不相干了,於是她設計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狀態、慾望以及不安的表達。
兩個時期的作品讓身邊很多朋友感覺不安。向京說,尤其很多男性都反感《你的身體》,因為她確實在有意挑戰男性視角的觀看。兩年內她沒有接到任何對這件作品的展覽邀請,最終是她自己辦了一個展覽來做展示。在這個時間段的收穫,是找到了一種自在的狀態。「甚至在我講慾望的時候,都沒有設置慾望的對象,它就是在自我的狀態中待著。後來我對人類整體處境的關注和構想,也是這麼慢慢來的。」
詩歌.完美的註腳
做《你的身體》是35歲,《全裸》是40歲,都在年齡節點上。向京感慨,女人在某種程度上真是體驗性的動物,到一個年紀,就像打開了一個開關。在北京的時候她還弱小,到上海後離江湖比較遠了,在大學裡做安靜的教職,然後辭職,悶頭創作,作品幫她完善了自己,再去跟江湖交集的時候,她覺得有力量了。從40歲以後,向京感覺眼界好像突然改變,看世界更清晰了。「比如我以前對抽象的東西,完全不能做。就是最近,好像可以開始了,至少繪畫是這樣。」
40歲以後的向京不再迷戀搖滾樂,不再拒絕收聽新聞播報,但40歲以後的向京還是像「文青」那樣,無可救藥地愛詩和詩人。里爾克、阿赫瑪托娃,成為連接她的新和舊的界面之一種。就像《全裸》引用過里爾克,《也許我要求一切:每一次無盡沉墜的黑暗,和每一次攀登的閃爍》還是里爾克的《祈禱書》,用在那件構思詭異的「四人組合」上做了長題。《唯岸是處》裡的那個海象,阿赫瑪托娃的詩句:「世界上不流淚的人中間,沒有人比我們更高貴、更純粹。」——朱朱也言及,也許這樣的引用多少顯得誇張,但無疑顯示了她「標舉精神性的強烈慾望」。向京自嘲:「我經常東抄一句、西抄一句,反正總歸有個出處的。為作品起名字真的很痛苦,我始終覺得作品是可感的、很複雜的,一旦用文字表述,就非常迅速地限定了某種意義。但另外我又特別覺得作者應該承擔起這個責任,我討厭用『無題』這樣的題目。」
細看「動物」系列,會被那些眼眸吸引。與向京原來的那些女性的眼眸一樣,它們依舊安靜、無助,承托了扎在女人身體裡拔不去又不易看見的柔情。「動物是人最本性的現象,所以我還是在做人。」
展廳中間放置了一個上下盤旋的通道,觀眾可以爬上並走動,去俯視下面的8組雜技作品,整個空間於是變得更像一個被人圍看的、似乎隱藏了某種隱秘語言的訓練場地。
「這個世界會好嗎?」,也許是這次展覽最大的盤詰,然而,這樣龐大的設問其實無需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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