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輝
馬來西亞有一家華文出版社,名叫「青城文化」,主事人何慕傑乃愛讀書而滿有文化理想的生意人,近年我三度訪馬,都由他一手策劃。話說此君為當地華文學子編了一本書,叫做《文章》,書名非常簡潔,似乎不大有生意眼,在我看來,倒是饒有深意。
《文章》選輯了陶傑、馬家輝、楊照、梁文道和我的散文,五位作者俱因何慕傑引介而與馬來西亞讀者結緣,書名真的饒有深意,首先讓我想起半世紀前的語文啟蒙教育,那時的小學生都要背誦北宋學者汪洙編選的《神童詩》:「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少小須勤學,文章可立身。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很多年後,他們長大了,才明白「文章教爾曹」的意思——「爾曹」就是「你們」,文章會講話,文章有教化,都是說給「你們」聽。
文章會講話,聽得多了,也嘗試去寫了,那才明白「學問勤中得,螢窗萬卷書。三冬今足用,誰笑腹空虛」;文章有教化,目染久矣,耳濡久矣,那才明白「自小多才學,平生志氣高。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那才明白「文章可立身」,因為文章既可「順讀」,也可「逆讀」,順逆交錯,才不會一頭栽進「功名」的陷阱,才不會迷信於「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陸游有一首詩,也叫《文章》,當中也有文章講話,也有文章教化:「文章如弈棋,分量固有極。學不盡其才,識者為太息。古來名世士,亦或墮此域。至今讀其文,曷嘗不追惜。士生千載後,夙慕當自力。如其不能然,歸哉事耕織。」如果不欲「墮此域」,那就不如「歸哉事耕織」——擺脫枷鎖,我復悠然。
要是明的了,倒不妨有此一問:「文章」到底是什麼?查「文章」一詞原指禮樂制度,《禮記.大傳》說得很清楚:「考文章,改正朔。」鄭玄註曰:「文章,禮法也。」禮樂是耳聞,轉義為目染,乃指錯雜斑斕的色彩或花紋,《墨子.非樂上》說:「是故子墨子之所以非樂者,非以大鐘鳴鼓琴瑟竽笙之聲以為不樂也;非以刻鏤華文章之色以為不美也。」《後漢書.張衡傳》說:「文章煥以粲爛兮,美紛紜以從風。」
「文章」既是禮樂制度,也是斑斕花紋,一再轉義,便衍生了多重涵義,此如《左傳.隱公五年》說:「昭文章,明貴賤。」「昭」是展示,「明」是區別,那是說,春秋時代的車服旌旗添加彩飾(文章),以區別尊卑貴賤。
「文章」在漢代乃「文字」的別稱,漢人崔瑗《草書勢》說:「書契之興,始自頡皇,寫彼鳥跡,以定文章。」又從「文字」轉義為獨立成篇的「文辭」,那就是今人所說的「文章」或「文學」,《史記.儒林列傳序》說:「臣謹案詔書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際,通古今之義,文章爾雅,訓辭深厚,恩施甚美。」魯迅《漢文學史綱要》第一篇開宗朋義:「則確然以文章之事,當具辭義,且有華飾,如文繡矣……然後來不用,但書文章,今通稱文學。」
「文章」一詞有若曲折的長河,當中隱含不斷轉義、不斷變奏的多重內涵,一本散文選集叫做《文章》,誰曰不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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