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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襲旗袍成全了許多女子的夢。 網上圖片
文：陸 蘇
秋香綠
有一個叫梅娘的女子，在小娃娃的時候被父母從杭州嫁到上海做了童養媳。她的婆家開了一間專做旗袍的小舖子。那年她六歲，她的男人十二歲。
十二歲的男人是個很疼人的大哥哥，也是個手藝很好的小裁縫。小裁縫每天都跟著大裁縫——就是他爹，穿梭於上海街街巷巷的美女、美太太的家中，手中拎一個籐編的放了尺子、本子、布樣，或者一二件完成了的旗袍的小箱子。梅娘常常在巷口等他，等青布長衫的他牽著她的小手回家。
有時小裁縫會帶她去巷口馬路那邊的秋水綢緞莊選旗袍面料。那裡的老闆是個很會穿旗袍的好看得像花似的杭州女人。她對他們很好，每次他們去總要塞給他們一些糕餅糖果什麼的，而小裁縫又總是用一塊白色的手帕包了那些吃食，帶回來悉數放在她的床頭。有一次，那杭州女人甚至送了梅娘一塊秋香綠的綢子，小裁縫用它給梅娘做了一件中袖的小旗袍。好多年後坐在異鄉的水埠頭的梅娘，依然記得那件繡了一枝小小梅花的秋香綠的旗袍：依然記得她在裁衣桌上睡醒過來時，小裁縫在釘她的旗袍上最後的一顆盤扣；依然記得她穿著那件小旗袍和他上街時，許多人都說「介好看的妹妹哪裡來的」。小裁縫笑著不時看看她，並不對她說什麼，只是手牽得更緊了。梅娘說那是她這輩子最好的也是最喜歡的一件旗袍。
可是美好的東西總如掬在手裡的水，無論你怎麼捨不得、怎麼努力挽留，它終究會消逝得無影無蹤。那年梅娘十五歲，先是肺病帶走了尚未和她圓房的小裁縫，接著一直待她視如己出的公公婆婆承受不住喪子的悲痛又相繼過世。梅娘孑然一身，成了香衣坊旗袍店的掌門人。那段日子，梅娘已想不起人在難過的時候是可以哭一哭的。她不停地做旗袍，做累了就睡覺、做夢。總是夢見自己打著油紙傘在巷口等小裁縫，遠遠地看見他來，卻總是走不近。那雨水就像好多年的時間一樣無法掀簾穿越，醒來時她知道了，那雨水就叫生死相隔。
後來，打仗了，有錢的人都逃到租界或出國去了，小戶人家也不太有心思在穿衣打扮上了。梅娘的生意日漸清淡，有時候十天半月的都等不來一個主顧。原本住著很緊湊的房子越住越大，最後甚至於大得都荒涼了。
無奈中，梅娘和幾個小姐妹一起去一個聽說很安逸太平的小鎮謀生。船離開上海碼頭時，梅娘坐在船上，一隻手抱著一個小小的包袱，一隻手托著一包綢緞莊的老闆娘送的點心。沒有一滴淚，內心卻大慟。她知道，那石庫門的家、那四馬路上飄忽著的各色旗袍、那巷口夜夜夢迴的青布長衫的身影……都真的過去了，從她的生命中過去了。
那個小鎮叫喬莊，專門出產白菊花和桑蠶絲。離小鎮還很遠時梅娘就被大片大片的白菊花晃了眼。她在一條小巷裡租了間小房子，開了一間專做旗袍的小舖子。梅娘聽人說這巷裡曾出過一個很有名的才女，能吹簫、能彈琴，更填得一手好詞。梅娘什麼都不會，只會做旗袍，她只能期待她用旗袍裝點了別人的美麗時，別人的工錢也能美麗她的一日三餐和一個擋風遮雨的屋頂。她的沉默、勤勞和神秘像一曲二胡，白天黑夜地縈繞在悠長寂寥的小巷。花聽花飛謝，樹聽樹凋零。
好多年說過去就過去了。梅娘似乎已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本地女子了。在她的身上已絲毫找尋不出一絲上海那個風花雪月的城市曾經鏤刻在她身上的如同用水寫在水面的詩一樣的痕跡。唯有當她看到顧客拿來的一塊據說是從上海買來的旗袍料子，或是在河邊洗衣服時有船依依呀呀地划過，或是有人問起她的旗袍手藝的師承，她的眼裡才會出現一抹異樣的光亮。但是，轉瞬即逝。也許只有在這時候，她才會意識到自己心底裡的隱痛從未痊癒；也許，在她偷偷側臉擦去的眼淚中也有內心的掙扎和無奈。
無燈的長夜，二胡曲一般蒼涼。梅娘心緒如弦，任夜長如弓，不停地拉啊鋸啊。這時也許是想過需要一個肩膀依靠，需要有一個人讓她不怕飢寒和夜的黑。但是，想又如何？想又如何？
梅娘的旗袍成全了許多女子的夢。梅娘為許多女子做過嫁衣，但她從不為人做秋香綠的旗袍。在梅娘的箱底，一直壓著那件秋香綠的小旗袍。梅娘很少拿出來看，也不許別人去碰。不知是無法面對那些曾經的美好呢，還是因為一切都從未從她的心裡眼裡抽離，不用開鎖一切都可以歷歷在目。縱然歲月會像消蝕絲綢一般消逝了梅娘的青春笑容，她仍執著守護著那秋香綠。生生世世，世世生生。
一直到，那叫也許的風把所有的門窗都關上，一切歸於最終的寂靜。那秋香綠的旗袍，如果有個小名，該叫過去了的好時光，或者，乾脆叫做惦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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