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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汪泉
出版:人民文學出版社
鄉村敘事是現代漢語文學的母題之一,作為西方他者的中國鄉村經常被描繪成足以反思和抵制現代性的伊甸園,或者是作惡多端萬劫不復的所多瑪,那是被各種分析和圖解割裂、離真相越來越遠的鄉村。而西部作家汪泉的《枯湖》不是這樣的鄉村敘事,《枯湖》中的黑沙窩是作者成長並為之奉獻青春的家園,是他離開後還念念不忘的「心靈棲居的地方」。
與那些被別有用心地肢解的中國鄉村不同,黑沙窩是一個涂爾幹所說的「有機的共同體」。這裡的土地、自然與人類還維持著最後的和諧,這裡的宗法和家族的運作機制與威嚴仍一息尚存,它給共同體成員提供庇護和秩序。可以說湯老爺子這個具有卡里斯瑪人格的形象正是這個有機的鄉村共同體的象徵,人們擁戴和信任他而不是村長高嗣,除了他的德高望重和人格魅力之外,更因為人們對倫理秩序的敬服和對共同體的信仰。宗法和秩序是祖先在與自然與土地數千年的交往中,為了自身的生存和種族的繁衍,積累經驗而形成的,作為族長,湯老爺子是這種秩序的繼承者和維護者。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在傳統秩序遭遇危機和挑戰時挺身而出,決絕而無情。
湯成被逐出族門是因為他對秩序的冒犯。他拋妻別子、背井離鄉去城市遊蕩,這本身已是對安土重遷的傳統價值觀的一個不大不小的挑戰,更何況他從事的是與人體接觸的搓澡、按摩職業。在人類文明進程中,出於對神聖事物的保護和對不潔事物的規避,發展出各種禁忌,人體即是一種普遍和永久的禁忌,與身體接觸的職業向來被視為不潔並受人歧視,所以湯成做搓澡工在村民看來是「幹了不乾不淨的事」。作為族長的湯老爺子讓湯成另立門戶,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但如果我們因此以為作者又在講述一個老掉牙的封建家長制的嚴酷和禮教吃人的故事,那就錯了。
對於異端和叛逆行為造成的傷害和壞影響,鄉村共同體具有強大的自我調節功能,作為這種調節的手段之一的宗法規訓與懲罰,我們不能簡單地將之視為極權和暴力,它是鄉村禮治和教育的一部分。在這樣一個宗法秩序和倫理道德尚未失效的共同體內,手足情深(湯成和湯十一),妯娌和睦(王毛朵和湯十一的老婆),父慈子孝(高耀和高鎖鎖),自然是不在話下。更重要的是,因為家族的卵翼,人們表現出的正義感和對抗強暴的勇氣。王毛朵被兩個鄉幹部欺負,由此引出的以湯老爺子和湯十一為代表的族人的義憤填膺和對正義的訴求,以及他們與鄉政府的交涉和對峙,讓人感到蕩氣迴腸。兩個鄉幹部跪倒在湯老爺家堂屋的場景,象徵了家族對現代國家的勝利,然而這只能是傳統家族的最後一次勝利了。秦暉曾把這種充滿溫情、和諧與寧靜的宗法生活比作中世紀普羅旺斯鄉間的田園詩,在黑沙窩傳唱的這首田園詩卻終於成為絕響,像曾經水草豐美的瀦野澤無可挽救地變成了枯湖一樣,再也無人能挽留一首正在消失的田園詩。
因為水源枯竭和沙化嚴重,黑沙窩的土地像絕經的女人,喪失了生產的能力,鄉村空間的家園屬性因此被抽空。而鄉村的時間也面臨斷裂的危險,孩子們不再願意像父輩那樣把自己當作一棵植物,扎根在鄉土。農民固有的經驗和價值觀念遭到毀滅性的打擊,辛勤勞作也無法養活家人。面對這一切,舊傳統和宗法共同體顯得捉襟見肘、無能為力,舊秩序也無法再維持下去。湯老爺子「慢慢老了,他的聲音開始變得沙啞,微弱」,那曾經給子孫提供庇護和勇氣,給迷途的村人指明方向的破鑼聲也終於「抵不過風的催颳,被颳得成了一條又一條的細線,終於找不到了」。黑沙窩日常文化和生活中最具儀式性、最能提醒人們共同體的存在的祭風活動也開始被年輕人拒絕。湯老爺子也躺在炕上奄奄一息,他無法再拿出族長的威嚴來拯救這一切,他告訴孩子們,「這地方不養人了──走吧!」隨後,黑沙窩「幾乎所有五十歲以下的男人開始出門,他們沒有目標地背上了鋪蓋卷,開始向可以到達的城市湧去。」可是他們真的能到達嗎?等待他們的將是漩渦一樣模糊、被撕裂、無方向感的曖昧。 ■文:王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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