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衍榮
電視裡播放的新春廟會,讓我驀然想起故鄉的廟會。
我出生於鄉下,少年時代盼過年,除了指望吃上一頓好的(有魚有肉,米飯管飽)外,再來就是廟會上看熱鬧。
那時的廟會,從開始「潮」(風聞並相互謠傳)時起,便引來熱切關注。那是農村人彌足珍貴的精神會餐;是方圓多少里男女老少渴望的文化盛宴;是鄉親鄉誼情感交流的時空載體;也是鄉村小販期盼已久的掙錢商機;還是長年被束縛在土地上,難以實現「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的青年男女尋找意中人的戀愛平台;甚至更是紅塵中「到底意難平」者們望斷秋水,希望藉機幽會的人間「鵲橋」。因此,幾乎一入冬,土地還沒上凍,鋤把還沒掛上牆,八字還沒一撇的時候,就有人開始豎起耳朵,四處探聽廟會的消息了。
那時的廟會並非官辦,沒有「舉國體制」扶持,因而不是誰想辦就能辦的,首先得有經濟實力。
其次,得有人鬧(挑頭發起)。鬧的人不是一般的龍套,得在地方上大小能算個人物,是文藝愛好者、是鄉土知識分子,最好還要會一點生旦淨末丑。否則,號不動人,難成氣候。
第三,得有一幫熱心者。這些人不僅豆腐煮魚腸子--苦(酷)愛這項活動,還得吃得起虧:不怕誤工、不怕破費(燈油、紙張等)、不怕熬夜,尤其不怕跪搓板(挨老婆罵)。
第四,得有一定規模且交通便利的場地。
民間辦廟會固然困難重重,但沒有哪個大隊(即今日的行政村)是不想辦的。因為廟會是個出風頭的事,誰辦得起,用時髦話說,就意味着誰既有硬實力,又有軟實力,地方能落個好名聲,幹部、群眾人人臉上都有光。說句笑話,老婆都比別處好討些。
我依稀記得故鄉新新大隊鼓了一肚子勁,也沒辦成過幾次廟會,而其他幾個以「新」字開頭的大隊,如新建、新農、新洪等,雖然也都在暗中與「新新」較勁,卻連一次廟會都沒辦成。
廟會辦得最多的,是一個名叫「上劉村」的山村。那是當年武昌縣下轄的一個特殊大隊。雖然只是一個山村,卻有百十戶人家,這在袖珍型村莊居多的故鄉一帶,就是個體量不小的村落。一村一姓,人心易齊。
其次,這個山村沒有多少田地,卻擁有一座礦藏豐富的石灰石寶山,世世代代燒石灰,煉灰場好幾處,石灰窯漫山遍野,是個不差錢的肉頭戶。
第三,它既有空闊的場地,又不乏交通便利,甚至還有一座明清時期建起的古老戲樓。
唯一缺憾的是人才。闔村都仗着有財源滾滾的石灰窯,雖然也羨慕金榜題名,可誰肯起早貪黑,忙活子云詩曰呢?孩子們大多勉強念到初中就淘汰出局了,但是這難不倒他們。人家有錢,可以請人,可以僱戲班子。
上劉村離我家不過三四里地,我看得最多的,便是這裡的廟會。
上劉村的廟會,從正月初一開始,一般要延續到元宵節,前後長達半月之久。廟會活動雖然有舞龍燈、耍獅子、採蓮船、蚌蚌精等鬧氣氛的項目,但主打節目卻是着眼精神世界的地方戲,如《秦香蓮》、《竇娥冤》、《十五貫》、《天仙配》、《白蛇傳》、《打金枝》、《四郎探母》、《百歲掛帥》、《打漁殺家》、《蒙正趕齋》、《宋江殺惜》等等。這些歌頌真善美,鞭撻假醜惡的傳統劇目,對身處社會底層,渴望正義,雖文化程度不高,卻格外看重善良、仁義等華夏核心價值觀的芸芸眾生來說,最能代表其心聲,自然也就最能滿足其願望了,因而歷演不衰。這些劇目既有折子戲,也有一唱十天半月的連台善本。
「嗆嗆嗆......」只要鬧台鑼鼓一響,十里八鄉都能聽得見,也就再沒有人能坐得住了,尤其猴急的小把戲們,紛紛把大人往廟會上拖。
古老的戲樓前,人山人海,水洩不通,都是四面八方湧來的鄉黨。他們衣着光鮮,春風滿面,扶老攜幼,結伴而來。捷足先登者可以抵看台;動作稍慢的只能站在後面;再遲一步的,便只有呆在遠處土坡上的份。有的坐在板凳上;有的踮起腳尖,伸長脖頸;有的把小孩扛在肩頭......
這個時候,不要說遇到平時難得一見的親友,即使碰見的只是辦年貨時,集鎮上偶爾萍水相逢的讓利鄉黨,哪怕人家讓的不過一蔥一蒜,那也是極看重的,就如同老友重逢,不是讓座敬煙,便是老遠就抱拳高調地打招呼,「江西(老表)啊,給你拜年嘍!」,親熱極了。至於其他類型的,如呼朋引類、打情罵俏、交頭接耳、眉目傳情,那就不一而足了。鄉間親情四處洋溢,讓人心頭暖意融融。
最興奮的當然是孩子們了,他們在人群空間鑽來鑽去,放鞭放炮,到處撒歡,把年味渲染得濃而又濃。
場外擺地攤賣甘蔗、水果,兜售糖人、泥玩、燈籠的鄉村小販,有的心急如焚,不停地吆喝;有的則聲色不動,聽其自然。而蹲守在攤子旁邊,期待有所斬獲的黃狗黑狗們,表面看似乎若無其事,但其實這些通人性的傢夥們,誰不是箭在弦上?
開場鑼鼓之後,大幕徐徐開啟,代表正義與邪惡的劇中人紛紛閃亮登場,一時間喝彩聲此伏彼起,好不熱鬧!
最感人的是秦香蓮、竇娥那些苦主們,那一聲聲如泣如訴、如悲如切的動情演唱,也不知令多少人潸然淚下,尤其有着類似遭遇的老太太,激動處竟忍不住一把鼻涕、一包眼淚地陪着哭。而對忘恩負義、滅絕人性的陳世美之流,鄉民們則莫不咬牙切齒,喊打叫殺。
入夜,戲樓舞台兩角掛上雪亮的汽燈,那場面又是一番景象。
記憶中的故鄉廟會,猶如一幅新春佳節的風俗畫,雖不及《清明上河圖》那般盡善盡美,氣象萬千,長得君王帶笑看,但遠比宮廷匠人的作品來得實誠可信。無論細節還是整體,你能摳得出哪怕半點虛假麼?它喜慶而純樸,陽光而真實,奪目而自然,無作秀,無粉飾,無君王點讚百姓卻吐槽的「畫外音」,廟會就是廟會,光明磊落,坦坦蕩蕩!
這幅「風俗畫」的作者是我的父老鄉親。為了讓廟會舉辦成功,籌款捐錢、選人選戲、演習排練、舞台搭建、龍燈紮製、道具租借......整個冬天,不知多少人為之付出過,尤其廟會的組織者、參與者,包括當年的下放幹部,更是傾注了大量心血。這些我都曾在「新新」親眼見過。
當年的故鄉廟會,是古老的農耕文明饋贈給新中國的禮物,雖然沒有像樣的行頭,更無高科技,不免簡陋了點,寒酸了點,卻是情真意切的血乳之物。你看,那一聲爆竹,那一陣鑼鼓,那一串吆喝,那一嗓子喝彩,包括那一張張笑臉,哪一樣不是由衷之舉,不是源自內心充滿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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