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櫻
媒體人柴靜說過:「真相常流失於涕淚交加中。」尋求真相,一直是人類樂此不彼的事,就像冒險探寶的孩童,滿心滿眼都是好奇心。但往往失望而歸,你會發現:真相愈逼近,懷疑就愈洶湧,總有一些歷史被軟埋。就像精神分析大師弗洛伊德「冰山理論」,人的意識是冰山上的尖角,能看見的只有很少的部分,更多的是隱藏在海面下的部分,即潛意識。正是這樣,很多文學作品、科幻小說,牽動着人們的神經,享受獲得真相被揭開的精神快感。
方方的長篇小說《軟埋》,是一部具有顛覆性與挑戰性的作品:她打破以往人們「探寶」的思維定勢,沒有給出結果與評價,而是將筆觸放在歷史觀照今天、往事映照生命,從兩代人、兩個家庭的歷史淵源以及現代生活中,拋擲出對生活的思考、對歷史的回望、對文化的傳承。
「軟埋」,是指「如果一個人帶怒含冤而死,不想有來世,就會選擇軟埋。」母親丁子桃失憶後,口中斷斷續續蹦出一些詞語:槍托、三知堂、且忍廬、謝朓的詩;兒子青林為夢想而不懈奮鬥,搬進別墅,此時,母親卻老年癡呆。母親的失憶,成為一條線索:作者以意識流的手法,倒敘「十八層地獄台階爬到生死界」的經歷,繪就一段蕩氣迴腸的逃亡史詩;而青林與老闆父親劉晉源的情感交集,又牽扯出另一條線索:丁子桃在劉家當過保姆,後來嫁給恩人吳家名,兩個家族的交情浮出水面。
時間這隻小怪獸,總是不留情面,不講道理。當青林有所頓悟,並從一隻破舊皮箱裡找到父親的日記,開始閱讀家史的時候,劉晉源突然去世,相繼而來的是自己的母親也離開了。剛剛對上號的線索,就這樣戛然中斷,他有些不甘心,可是,生活自有它天然的拋棄規則,很多歷史最核心的部分,就是不為人知,讓你琢磨不透。一面是父親日記中的告誡,「永遠不要回去,也不要讓後代知道這個地方」;一面是母親生前的囈語:「我不要軟埋」,「河流的聲音」,還有好友龍忠勇的民間大戶建築考察項目,這些,錯綜交織,光影迷離,促使着青林去追尋什麼:為什麼軟埋?母親的真實身份?她與河流的關係?
伴隨着故事的推進,或者說生活的演進,青林變得愈來愈困惑。就像那座「鬼大屋」,就像裡面的瘋老頭,以及隱藏的後門,撲朔迷離,又叫人心生敬畏。作者沒有給出答案,也沒有像以往的文學作品那樣,結尾處「水落石出」,比如《罪與罰》、《卡拉馬佐夫兄弟》,這反而更加引人沉思:歷史可以被軟埋,但歷史冰山無法軟埋,記憶可以被軟埋,但記憶時間無法軟埋,生命可以被軟埋,但人格光輝無法軟埋。我們抵不過時間的對抗,最終走向平庸。正如方方接受採訪時所講:「有些人直接被泥土埋葬,這是一種軟埋。而一個活着的人,忘卻過去,忘卻自己,無論是有意識地封存往事,還是下意識地拒絕記憶,也是軟埋。只是軟埋他們的不是泥土,而是時間。時間的軟埋,或許就是生生世世,永無人知。屏蔽歷史事件,就是軟埋自己的方式。」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活着的意義,就是軟埋與被軟埋--前者是歷史的真相,後者是被遺忘,抑或是拒絕記憶。
無法軟埋的歷史冰山,不是供後人探尋,而是留給我們的一座精神寶庫:在了解中傳承,在傳承中保護,在保護中成長,堅強地向前。比如,劉晉源生前去探望李東水,為他清白做證人,年過九旬的老人,被冤枉五十餘年,兒孫在人下做人,失去無數機會。與其說他是做歷史見證,不如是一片悲憫情懷使然。「所有的一切,都是現學,而且打完仗剿完匪,殺心還沒有褪盡,就覺得鎮壓是最有效的方式。」他的寬容叫人無不動容。比如,龍忠勇對民間建築保護的執着精神:「現在建築師層出不窮,建築材料和建築工具都有了質的飛躍,鄉村房舍卻愈來愈難看,每一幢房屋都與自然環境擰着,彷彿擺出姿態向天地宣告:我偏不與你和諧,偏不讓你形成美麗風景。」他對建築保護的隱憂,無不是這個快速運轉時代所衍生的問題。
我認為,無法軟埋的歷史冰山,其實就長在我們心底的「秘密」,有些時候未被發現而已,這是我們共同的責任與使命。像丁子桃,「這個女人一直在跟自己做鬥爭」,她的失憶是出於恐懼,其實也是一種沉重的枷鎖。因為貧農要對地主批鬥,公婆一家全體自殺,選擇軟埋在後花園裡,「入了土他們是不會挖出來的,這是犯大忌的事情」,留下她與兒子作為活口。然而,逃亡路上,遭遇伏擊、中了冷槍,陰差陽錯,她被後來的老公吳家名救下,成為劉家的保姆,成為青林的母親,昔日的「黛雲」被軟埋。時間是最好的療癒,但有些疤痕,永遠無法癒合,她的傷口就是那一段扭曲而蜿蜒的歷史:富童、小茶、金點、惠媛......他們,成為歷史的代名詞。
想想,巴金先生有《懺悔錄》,季羨林先生有《牛棚雜憶》,楊絳先生有《隱身衣》,這些都是一面鏡子,照向人類的靈魂。作為我們,如何找準自己的位置,好好生活,這才是亟需直面的生命課題。文革、土改、剿匪、批鬥,串聯起歷史的黑暗一面,瀰漫着屈辱與痛苦;同時,也激發出人性的光明一面,迤邐着堅定與曙光,就像《芙蓉鎮》中的「鐵帽右派」秦書田:惡劣的環境中,他像個樂天大叔,「活下去,像牲口一樣活下去」,昏暗的天空下,他選擇「做個有人格的人」,保持靈魂清潔,這就是大寫的尊嚴。「如今哪座大城小鎮,沒有幾個瘋子在遊蕩、叫喊?」其實,人的命運之間,很近,很近,我們所能支配的是精神的自由和人格的獨立。
「忘記不見得都是背叛,忘記經常是為了活着。」那些無法軟埋的歷史冰山,讓活着的人常常感到忐忑不安,在不自覺的追憶中往返於當下與歷史;那些被軟埋的生命,則成為一座民族豐碑,矗立在人們的心中。可見,有些時候,人們選擇性遺忘,是一種生活態度,也是一種迂迴哲學,在不安中慢慢放下、釋然,實現「輕鬆地過好一生」,這何嘗不是在傳遞一種生命的敬意:活在當下,面向未來。其他的,如淬火般的傷痛、魔鬼般的鬥爭、生死般的離別,就交給時間吧,讓時間去風化掉,讓時間去軟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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