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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公時紀念館於2012年在濟南開館。 中新社
鍾 倩
趵突泉畔,前來打水的市民絡繹不絕,叮叮咚咚,地面濕了乾,乾了濕。樹葉綠了黃,黃了綠,只有一個地方,安靜肅穆,那就是「五三」慘案遺址。每每路過,我都會不自覺地放慢腳步,靜默,眺望,低首,沉思。最初的時候,我不敢直面,好像那段歷史就在眼前,籠罩着戰爭的陰霾與野蠻的暴行,伴隨閱歷的增長,我慢慢懂得,作為濟南人,最好的紀念就是眺望。
我曾經兩次邂逅蔡公時的女兒蔡今明老人,雖然都是遠遠相望,但是,給我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那年五月三日,我外出參加活動,路過趵突泉北路的「五三」慘案遺址,那裡圍滿了各界市民,有身穿校服的中小學生,有上了歲數的老人,還有家長領着孩子過來憑弔,陸陸續續地有人上前鞠躬,獻上鮮花。
人群中,我一眼看見了蔡今明老人,她坐在輪椅上,正在接受一家媒體的採訪。老人年過八旬,頭髮花白,衣着素樸,精神矍鑠,說話聲音清脆悅耳。她無比堅定地說道:「居安思危,毋忘國恥,發憤圖強,振興中華。」
經歷過怎樣的孤危與劫難,才換來今天的幸福安定,這其中飽含的身世之痛與人生磨難讓常人難以想像。1927年出生,因患脾病她被父親的朋友查爾熾收養,4歲的時候,養父的兄長病故,搬遷到天津管家。後來查家沒落,全家遷至北京,養母李氏把她當成買來的丫頭,除了痛罵與暴打外,還不允許她上學。1945年日本投降,經舅家表姐介紹,她前往東北錦州進修學習,後來在國民黨醫院成為準尉護士。儘管養母虐待,儘管命運多舛,但是,她心懷感恩,每月給養母寄津貼,為她養老送終。
1949年,北平迎來解放,她的人生也柳暗花明。調回北平,她成為專職保健員,工作穩定,婚姻也瓜熟蒂落。光陰荏苒,世事變遷,有些事情終究會浮起來,身世謎團在1992年春天終於揭開。堂哥查祿百年事已高,向她道出壓在心頭已久的秘密:「過去沒有條件說這事,說了怕對你不利。現在是天時地利人和,再不說,我這把年紀,有個三長兩短,怕對不住蔡公時烈士,也是對你的不公。」她知道自己是被抱養的,萬萬沒想到是蔡公時的女兒,內心一片複雜。
「從北京到濟南、天津、北平、錦州、北京、東營,每個地方都有條件和可能落戶扎根,是父親靈魂緊緊牽着自己,使他的女兒最終又回到濟南扎根落戶,永遠陪伴着父親。我一生不信鬼神,但我相信,父親的英靈在冥冥中一直和我在一起。」1992年,經過多方努力與詳細核實,她的身世得到確認。「哥哥叫蔡今任,我就改名為蔡今明,意思是如今才明白自己的身世。」那一年,她65歲。
1993年,在家人陪伴下,蔡今明趕到父親的老家江西九江,參加甘棠公園蔡公時烈士紀念碑悼念活動。1994年、2001年,應哥哥的邀請,她先後兩次赴台。
老人的堅定與從容,恰恰是經歷大悲愴、大苦難之後的豁然與清明,寄託着一種思念,蘊藉着一種精神,綿延着一種品格,傳遞着一種力量。她心中縈繞着一個地方,那就是濟南-父親的殉難地。後來,她回到了濟南,穿越時空與父親「團聚」。
後來,在趵突泉公園的蔡公時紀念園,我再次邂逅蔡今明老人,她與一些來訪者參觀紀念館,依舊精神明亮,從很遠處我就聽到了她的聲音。無形中,我的情感彷彿被什麼東西擊中,獲得感召與呼喚,是不輕易說出又始終存於胸的「愛國」兩字嗎?我說不清楚,但我懂得,生命裡能夠遇到白髮的芬芳,還有什麼樣的漫漫征程不能度過呢?此刻,耳畔響起俄羅斯女詩人吉皮烏斯的聲音:「沒有必要重複他們走過的路,但是有必要向他們索取。索取,然後繼續前行。或許只有那時,我們才能真正做到『不要懼怕,不要遲疑』。」
「五三」慘案紀念活動中,還有個熟悉的身影--年過七旬的靖樹華老人。他是泉城義工,經常參加公益活動,他還擔當義務講解員,每年都會來這裡。手持擴音器,表情凝重,聲音洪亮,他一臉認真地向來到的年輕人講述慘案的起因與經過,聽到他的聲音,我徒生莫名的感動,內心微微發熱,掀起陣陣漣漪。有位中年女子,聽完他的敘述,不禁掩面而泣;一位步履蹣跚的老先生,情緒略顯激動,顫顫巍巍,他站在紀念碑前,挺直腰板,舉起右臂高聲振呼......我注意到,他的眼角噙着略禲C此刻,我的精神得到洗禮。「牢記歷史,不忘國恥,熱愛祖國,好好學習!」伴隨「五三」鐘聲響起,低迴哀婉,久久迴旋,孩子們在紀念碑面前大聲宣誓,聲音迴盪在濟南上空,更響徹在人們的心房。
泉水躍動,泉聲淙淙,和着時代前進的節拍,奏響一座城市的交響樂。位於泉畔的「五三」慘案遺址,花崗岩雕刻的碑,呈翻開的日曆狀,老濟南人稱其為「月份牌」。天天路過的市民,不自覺地眺望;外地過來的遊客,會虔誠地佇足凝望。秋天,碑上落下黃葉,有人會上前撫一把;春天,踏青放假時節,有學生主動擦拭碑銘。是啊,我們都是蔡公時烈士的後代--是精神的後裔。
觸摸歷史,戰爭、國難、侵華、凌辱、愛國、珍惜......這些字眼,充斥着我的心房,碰撞,交集,灼燒,燃燒。作為80後生人,我體會不到特殊年代生與死的界限,體會不到抗戰年代炮火與掠殺的意義。但是,歷史就擺在那裡,英雄就站在那裡,只有一步之遙。他 / 他們的死,沒有畫上休止符,他 / 他們為國家與民族所奉獻的青春與生命,必將在後代人的心靈中犁成良田,留下芬芳的腳蹤。
一個民族的復興,最終將是精神的復興。-我頓悟道:泉畔的眺望,靜默,低首,沉思,就是我們長骨頭、補鈣質的過程。這個過程就是精神的成長,拔節,就是信仰的凝聚,高揚!
不禁想起蔡公時烈士的銅像,他的那雙眼睛,彷彿正在訴說着國難當頭的無畏擔當,青春與理想,責任與使命,懺悔與反思,全部在對視中有了意義:不忘昨天,珍惜今天,展望明天。
我不止一次地重溫「五三」慘案遺址上雕刻的碑銘,然而,重溫的何止是一篇碑銘,而是蔡公時烈士以及千千萬萬浴血奮戰的中國同胞!而是曾經忍辱負重、戳心難忘的歲月!而是抗戰時期身陷囹圄的苦難中國啊!
泉畔的眺望,沒有盡頭,沒有終點。此刻,我感受到他 / 他們體內的憂憤與堅毅,痛苦與力量,大義凜然,九死未悔。血液沸騰着,心房迸射着,理想奮揚着,這就是永恒的絕唱。「民族精神,千古卓絕。」我在眺望,目光灼熱,心如泉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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