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無坦途：吳冠中自述》作者：吳冠中 編者：吳可雨、柳剛永 出版：香港中和出版──讀《永無坦途：吳冠中自述》有感
小時候讀《傅雷家書》，對傅雷說給兒子傅聰的一句話印象尤深：「先做人，後做藝術家，再做音樂家，最後才做鋼琴家。」可見「為人」與「為藝術」這兩項，從來都是藝術家畢生修習的功課。近讀《永無坦途：吳冠中自述》，愈發覺出此言不虛。
全書分為上、下編。上編以年代為序，回顧吳冠中如何從貧苦農家的兒子，漸漸長成留學巴黎的青年才俊，再由回國後飽受爭議的畫家，逐漸成為享譽國際畫壇的中國二十世紀繪畫代言人之一。下編則是吳冠中若干散文的彙編，談及他的老師如林風眠等，他的同道如朱德群和熊秉明等，以及他在半個世紀前、抽象藝術尚無法為大多數國人接受的時候，如何堅持甚至有些偏執地固守自己的藝術理想。
嚴格意義上講，《永無坦途》不算是一本自傳，其中收錄的大多是這位二十世紀中國知名畫家談論創作與人生的零散心得、體悟以及隨筆文章等等，以編年體順序排列開來。之所以稱其為「自述」而非「自傳」，在於書中畫家對自己生平經歷的描述並非事無鉅細、無偏無袒，而是頗經過些篩選的：在博物館看一天珍奇藏品的事情，可能會花費諸多筆墨；文革十年被下放和批鬥等等遭遇，卻三言兩語看似不經意地帶過。
也許，吳冠中之子吳可雨以及另一位編者柳剛永，試圖將這本書定性為「藝術家自述」，故而將大量篇幅留給吳冠中的作畫及論畫，較少談及瑣碎生活種種。即便談，也大多是講吳冠中如何與青梅竹馬的太太相守一生的愛情故事，講吳冠中如何與朱德群和趙無極等老友遠隔山水情意不絕的故事，煙火世俗氣少些，好是好，卻不免給人離地之感。
後輩為前輩立傳時，總難免懷了謙卑敬仰之情，正因如此，書中雖是以第一人稱講述，卻頗多間接的溢美之詞，大多引述他人好評，較少涉及具爭議且供商榷之處。兩位編者並沒有要拿走藝術家頭頂光環的想法，反倒有意將那光環擦拭得珵亮。然而，身為普通讀者的我們，似乎更期待見到名畫家「為人」或者說是「為普通人」的一面，比如他的吃穿住行，他的雅好怪癖，甚至他在某年某月做過的囧事或憾事等等，而非只是一邊倒的、溫情脈脈的讚美（如是平實筆法，可參考歷史學家何兆武回顧西南聯大歷史的《上學記》）。畢竟，你我都懂得「人無完人」的道理。
談到這裡，我不禁想到書中一處細節，說的是上世紀三十年代吳冠中某次因病入院，對照顧他的護士心生愛慕之情的一段過往。那場愛戀，因為戰亂流離無疾而終，以至於吳冠中說自己「終生對於白衣護士存有敬愛之情」，覺得那白色「分外高潔，分外端莊，分外俏」。這個「俏」字，於我而言，不失為全書亮點之一，因為它活潑，甚至帶些肉慾，是真實情感的表述。愛藝術者之所以喜歡吳冠中，無不為他的個性吸引，欽佩他當年放棄了工程學執意學畫，他在艱苦惡劣的環境中不忘創作，他執着找尋美，以及他對於不公不義事每每忿忿不平的爽直性格。這種貼近地面的、直率真誠的性格，若在書中能呈現得更完整全面些，或許讀來更有趣，也更深入內心一些。
對於學畫的學生而言，本書中論及繪畫線條、色彩和抽象性的部分，幾乎可當作參考書來閱讀；而對於並無繪畫基礎的普通讀者而言，書中那些藝術理論也好，創作的內容與形式也罷，總歸有些隔靴搔癢。我想，一本出色的藝術家自傳或自述，不單為你我呈現出一位藝術家的成長之路，也能將一個人由懵懂到成熟、由尋覓到領悟的過程呈現出來。《永無坦途》是一本詳盡的藝術家自述，卻沒能為我們呈現出一位飽滿且立體的人，這實在是有些遺憾的事情。■文：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