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東池上，稻米之鄉。在翻飛的金黃麥浪中觀賞藝術節演出，是種什麼樣的體驗？
由台灣好基金會與池上鄉共同舉辦的「池上秋收稻穗藝術節」今年已經跨入第八年，請來阿美族歌手A-Lin回家唱歌外，還有布拉瑞揚舞團帶來《拉歌》節選，以及排灣族古調傳唱者桑梅絹唱出傳統歌謠。
藍天下，稻田邊。最精彩的不是舞台，卻是那山，那雲，那風......
文：香港文匯報記者 尉瑋 圖：台灣好基金會提供（部分）
10月底的這一天，清晨四點，睡眼惺忪的我們摸黑來到池上大波池，為了捕捉第一縷天光。天慢慢亮起來，山的影子在水裡暈成了水墨畫，太陽卻調皮地不見蹤影，只從山那頭燒出一片火色來。繞着池水慢慢散步，青草的香味、露水的濕潤感，還有樹頂漏下的陽光縷縷，讓人覺得回到了一個久違的地方，至於那地方是什麼，卻說不大出來，只覺得身體雖然疲憊，卻舒服得很。繞過了殘荷枯枝豎滿水面的池邊，我們開始回程，下午，就是期待已久的池上秋收稻穗藝術節。
下午兩點左右，正是日頭最猛的時候，我們終於來到搭在稻田中的舞台邊。站在田間的小路上，兩邊的稻田彷彿沒有盡頭。大風吹起麥浪，天空雲彩流瀉，夾在偌大天地間的一小方舞台，顯得別致又卑微。布拉瑞揚的舞者們登場了，彎着腰不停奔跑，汗水滴進土地，歌聲消散在風中。
然後是桑梅絹的渾厚嗓音，再之後A-Lin登場，唱出《大大的擁抱》、《寂寞不痛》、《忘記擁抱》等金曲，點燃現場氣氛，緊接着的部落流行歌部分，更引得觀眾起身跳舞，在陽光下笑成一片。
你可以熱烈地投入歌聲熱舞中，卻也可以懶懶地坐在椅子上，看天色慢慢變暗，看遠處的山以靜默的姿態好奇看着這些狂歡的人群，看包圍舞台的麥浪如何翻滾，一波一波推向遠方。
在池上參加藝術節，原來，就是放慢呼吸的過程。不光只是看演出，而是拋下案牘勞形的自己，到大自然中走走，踏實地吃一碗米飯，被贈予真誠的笑容，然後滿懷感恩地，享受陽光、風、田野、山巒，甚至是不期而遇的雨。
去池上看藝術節，是「回家」，是隨着天光慢慢變老。
布拉瑞揚 回家跳舞
幾年前，布拉就想要回家了。他是排灣族的孩子，帶着對舞蹈的喜愛走出部落，曾經的目標是去外面更廣闊的天地。從成為雲門的舞者，為雲門二編舞，到闖進美國，為頂尖的瑪莎．葛蘭姆舞團編舞，布拉在一個又一個的國際舞台上收穫掌聲。但突然，他想家了。
2011年的紐約林肯中心，布拉牽着瑪莎．葛蘭姆舞團的舞者謝幕。台下的觀眾反應熱烈，起立鼓掌，他有點驚訝，又有點感觸。那一刻，他突然很想念家裡人，想念爸爸媽媽。下了舞台，一個念頭出現在腦中：如果有一天我有自己的舞團，可以牽着自己舞者的手，在部落，或任何地方......
2015年，布拉在台東糖廠租下場地，打造「布拉瑞揚舞團B.D.C.」的家。世界各地的舞者聽到他創團，紛紛來應徵，「以為台東那麼偏僻，但各地的舞者都來了。」現在的舞團，有沒有受過舞蹈訓練的原住民，也有在台北學習舞蹈的科班生。布拉笑言，在這個舞團，一身絕技都要捨棄。「像我，這個腦袋過去一直和專業的舞團合作，來到台東卻根本用不了，必須要拿掉。」開始時，他習慣用專業的舞蹈術語教導舞者，卻反被原住民團員們嗆說太快太急，「你那麼急的話永遠也看不到你想看到的哦。」布拉哭笑不得：「要知道我在台北，是出了名的慢，林老師（林懷民）都受不了我，說：你們原住民啊，就是這麼隨心隨意，要照着自己的節奏來。」回到台東，卻是大反轉，「他們會說，老師你可不可以和我們在一起，不要用台北的腦袋和我們工作？我必須重新去尋找創作的方式。所以看起來好像是我在教他們，其實不是，是他們在教我。」
學院派的舞者來到這裡，也要學會放下。「你以為一身絕技可以在這裡展現？沒有！全部不能用，必須和原住民舞者一起，牽着手踩踩。」布拉說，「有一個舞者曾經生氣說，我為什麼要唱歌？！為什麼要牽手？！從排斥到不想唱，到被迫表演，到現在開始唱，至少在整個過程中學會放下，接受每個人都可以成為你的老師。」原住民的孩子也可以在學院派舞者身上學到如何成為一名舞者，又如何保護自己的身體，如何規律作息，早睡早起，以預備每一天的排練。
布拉曾說，回到台東創建舞團，是希望讓當地的原住民孩子可以跳舞，可以有機會成為舞者。「但我不希望大家用看原住民表演的方式去看，而是我們回到台東了，那樣的生活，呼吸着那樣的空氣，唱着曾經熟悉又陌生的歌。這就是生活。」
台東的生活為創作帶來新的滋養。早前風災，舞團的排練室屋頂被掀出大洞，地板也完全被水浸壞，沒有排練場地，大家乾脆到海邊，走到海裡，踩在沙中練習動作。海浪不斷推過來，沙子不斷凹陷，舞者叫苦連連，身體的動能卻在阻力面前發生了有趣的變化。「這是真正在台東才能發生的，給了我更多嘗試的可能。」布拉說，「聽到我們來了台東，大家都以為資源會少，但其實不是，我得到的資源相對更大。」
生活本身，就是最好的饋贈。
麥浪中勞作高歌
所以稻田中的舞台上，布拉的舞者們跳出了屬於台東的舞蹈。和布拉以往的作品不同，《拉歌》沒有精巧的動作和凌厲的意象，顯得樸實卻生機勃勃。舞者不停地奔跑，重複的動作和越來越下彎的腰呈現出宛如勞作的場面，他們吼着歌謠互相打氣，直到精疲力盡、聲嘶力竭。
這樣的舞蹈，放在池上的稻田中，顯得格外親切。
《拉歌》創作於2012年，靈感是「拉起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首歌」，借此串聯起每一個舞者的故事。舞作在不同場合演出過數次，有多個不同版本。今年4月，布拉作為台中歌劇院第一位駐館藝術家，曾帶舞團來到香港，在亞洲協會香港中心的戶外天台上表演《拉歌》。舞者們揮汗如雨，用歌謠講述自己的故事，那不停歇的奔跑，看來不經雕飾的律動，與周圍的石屎森林形成強烈的反差。而這一次，當《拉歌》回到台東，舞者在天空與土地間竭力奔跑，渺小的身影卻顯得極為動人。
「去年，我問舞者，我們現在唱的都是傳統歌，是過去祖先們不管是勞動，或是歡樂的生活中創作出來的。我們回不到過去，但也是用身體在勞動，可不可以在這過程中唱我們自己的當代的歌？大家都笑起來，怎麼唱呀。後來大家跳着跳着，我說，就像在山上工作，很累的時候大家互相加油的時候你就會唱一首歌、一個旋律，人們會和你對應。在這樣的基礎上，我們發展出了三首歌，就是這次演出中大家聽到的。那個歌唱不是為唱而唱，而是因為身體到了一個極致後發出的聲音，它不屬於任何部落，而是屬於B.D.C.。」
布拉笑說，早前綵排時他總忍不住移開目光，去看山和雲的變化，還有稻米因為風吹而形成的麥浪。「太迷人了，覺得人好渺小，有一種對大地的呼應。」他也表示，很希望未來有機會帶着完整版的演出登上池上秋收稻穗藝術節的舞台，「在那樣一個空間，會很棒！」
池上藝術節，明年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