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鵬飛
香港的鳥兒實在太懶了,我都走到牠們身邊了,牠們絲毫沒有準備扇扇翅膀,避讓我一下的意思。拜託,這條大路是修給行人和車子走的。譬如,那隻常在吉席街邊散步的褐色珠頸斑鳩,不但不理我,還趾高氣揚紋絲不亂地踱着步子。
那隻喜歡在西環散貨碼頭上曬太陽的白鷺也是如此,我繞着西環散貨碼頭跑步,牠就蹲在我必經之路,長腿細頸身形裊娜,不躲也不閃。除非我特意放重腳步,牠才忽閃一下,飛出去一人多高,在空中轉一個直徑不到兩米的弧,又落在我的腳邊。那一群通體褐色偶綴黑斑的麻雀,簡直霸道得讓人生氣。
早高峰的時候,上班的上學的,人頭湧湧,擠得路上車水馬龍,牠們依然聚成一堆,嘰嘰喳喳聊個沒完沒了,有一隻甚至跳到我的腳邊,噘着褐色尖利的小嘴,朝我啾啾一通。我估摸着是讓我趕緊走,不要偷聽牠們聊天的內容。我才沒工夫跟小麻雀一般見識,疾步走人。
以前,我家客廳天花頂上,住着一窩燕子。因為住得太久了,燕子一家又逐年擴大巢穴,整個燕子窩貼着天花頂,呈葫蘆狀,比大號的鐵鍋鍋蓋都大。
最為神奇的是,不曾學過建築的燕子,年復一年築成的大巢外殼,居然是一道灰色一道黃色,黑黃相間,整齊劃一,斑斕的色塊像極了斑馬的皮。家裡來了客人,聊天的內容大都會從這個罕見的燕子窩聊起。
窮雀富燕,是家鄉的俗語。雖然燕子一家成日也是鳴鳴啾啾,吵鬧不休,我們一家還是很為此得意。為了讓燕子一家來去自如,父親特意把客廳窗戶最上一格的玻璃,整塊給拆了下來。後來我出去讀書認識一個朋友,他的母親常年多病,咳嗽起來晝夜不息,吃下去的中藥西藥,車載斗量,仍是不見好。有一個過路的遊方郎中,給了個據說靈驗無比的方子,但必須要用燕子的窩做藥引。郎中還說了,燕子的窩時間愈久,藥方的治療效果就愈明顯。
這個朋友跟我很投契,一度要好得快要拜把子做異性兄弟。我家的燕子窩,一直名聲在外,這個朋友就來央求。少年仗義,趁着父母不在,燕子一家也都出門覓食去了,我就做主搬了架高梯子,把整個窩給強拆了下來。朋友千恩萬謝,小心翼翼地把每一片碎土,都拾掇乾淨帶回去了。
燕子們回來之後,沒有地方停留,只好在廳裡一圈一圈地飛。最後,一家子駐足在窗格子上,一刻也不停息地鳴叫了一個晚上。第二日天未亮,就飛走了。父母雖然怨我,但想着我也是好心為人醫病,也都默然不提。每次見到他們下意識仰頭去看空空的天花板,天知道,我心裡有多難過。燕子一家真是記仇,接下來的幾年裡,再也沒有回來過,這也成了我們一家心照不宣的憾事。再後來,我也像燕子一樣,離開家去外面看世界了,且經年不歸。
有一年春天,母親特別興奮地打了通電話告訴我,燕子回來了,又開始在那個地方做窩了。我心裡一熱,一件擱在心頭很久的石頭忽然落地的感覺,又酸楚、又感動。
最近,被國際自然保護聯盟評估為極度瀕危的小葵花鳳頭鸚鵡,在香港繁衍生息的故事,也頗讓人為之唏噓。據說,一九四一年,日軍侵佔香港,時任英國駐港三軍司令,不願看到自己圈養的一籠小葵花鳳頭鸚鵡淪為俘虜,於是撤離前夕,把牠們放歸山林。彼時的香港,戰火四起,原產地印尼的小葵花鳳頭鸚鵡,卻因為在香港沒有天敵,而繁衍不絕。專業的鳥類觀察組織統計,如今棲息在香港的小葵花鳳頭鸚鵡,竟已經多達二百多隻,佔了全球總量的一成。
這真是一段特別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