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鵬飛
《本草綱目》上說,白蒿主治風濕寒熱邪氣,久服輕身益氣耐老。住在後鄰的中醫曹老先生,看到家家蒸白蒿麥飯,也總要拈茪U頷稀疏的鬍鬚,念叨上一句,久食白蒿可面白如玉。
許是春天裡沒少吃白蒿,周遭的姑娘媳婦,雖不似江南女子膚白如雪,倒也個個都面若銀盤。左院的小嬸子,都已年過五旬,就因皮膚潔白素淨,乍看上去,才就剛過四十的樣子,常惹得女人們嘰嘰喳喳。
小嬸子過來串門子,見我們一家圍茪@碟白蒿麥飯大咀大嚼,不覺噗嗤一笑:白蒿子有什麼好吃的,不如去倒騰點苜蓿,蒸菜疙瘩來吃。菜疙瘩也是春天的吃法。一場春雨浸潤,菠菜苗棵棵根紅葉肥,水靈靈的,連根拔出來,在水池子裡淘洗乾淨,剁碎了拌上幾把麵粉一丁點鹽,借蚗膆G勁兒,一層一層攤開來糊在蒸籠布上,一指厚便可。入籠蒸上十五分鐘,停了火揭開籠蓋稍稍晾一晾,就可用刀切成點心大小的方塊裝盤了。吃的時候,蘸上老陳醋調和的薑b蒜汁,一口一個,吃過一回就再難忘記。
菠菜疙瘩是現在的吃法,從前的人,都是吃苜蓿疙瘩。小嬸子說倒騰苜蓿,是文雅的表達,準確的說法是偷苜蓿。為什麼要偷苜蓿呢?那個時候人民公社化,集體吃食堂,家家都沒有隔夜糧。夏秋還好,隨便在地裡轉悠一圈,總能找到入口的東西,春天青黃不接,就難對付了。秋天儲的那一點糧食,半飢半飽拖過了冬,到了春天萬物才剛復甦,除了一點子嫩芽,就沒什麼能拿來哄飽肚子的。那時候,騾子馬、牛、驢,都是公社最寶貴的大牲口,指茖e們開了春拉犁耕作,拉磨磨麵,駕車出力。人就是餓到眼皮子都抬不起來,也要專門留一片地,給大牲口種青飼料。關中的青飼料,通常就是苜蓿。
正經耕地裡種出來的苜蓿,在春天長得格外快。白蒿、艾葉、柳芽都還未冒尖呢,苜蓿已經能一薅一大把了。當然不能在自己公社的苜蓿地裡去偷了,被抓到了臉上不好看。再餓的人,臉面總是還要顧及的。去相鄰的公社偷苜蓿,簡直就是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關中人,最容易引起共鳴的集體記憶。家家都缺糧,人人都吃不飽。再清高的人,夜裡也不得不揣一個袋子,跟茪j夥兒走十幾里路去偷苜蓿。
在我後來的多方訪談中,老一輩人講的偷苜蓿經歷,可以寫一本今古傳奇。有人去偷苜蓿,不小心被看守的人抓到了,情急之下為了脫身,只好把自己家的女兒許給對方做兒媳婦。還有人膽子小,偷苜蓿的時候直哆嗦。明明是薅滿了一大袋子,回到家一看,只剩了不到一半。一家人圍在一起,正琢磨苜蓿都哪兒去了,就聽到有人打門,鄰村的治安員竟找上門來抓人了。原來,去偷苜蓿的人回來路上邊走邊哆嗦,裝苜蓿的袋子口鬆了也沒察覺,苜蓿掉了一路。實打實的有贓物引路,一家子都被抓起來掛牌遊街......每一種後來被奉做春天美味的食物背後,都有一篇心酸的飢餓往事。
苜蓿菜疙瘩,我是吃過的。有一年外婆在院子裡種了一片,蒸過好幾回。比起菠菜疙瘩,似乎香味更輕更淡,入口也更為綿軟。我們一群孩子圖個新鮮,吃得風輕雲淡。舅舅嬸嬸們,拿起筷子還沒夾呢,個個都興奮得不得了。一碟菜疙瘩,就讓他們回到了雖窮卻年輕的那些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