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敏迪
眼看又到了夏至,古人把夏至分為三候,「一候鹿角解,二候蟬始鳴,三候半夏生」。「夏至不過不熱」,天一熱,蟬吟人靜,晚窗映疏竹,月下涼影動,就成了夏日的迷人意境。這時,蟬鳴愈響亮,就預示了次日會是個驕陽滿天的大熱天,如果夜鳴持續太久,那麼一場涼爽的豪雨就會驟然降臨。孩子們不必擔心一覺醒來,因為是雨天而不能去捕蟬,因為夏雨雖然下得猛,但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自從有了透明塑料袋,捕蟬已經不必像《莊子》中「痀僂承蜩」那樣「用志不分,乃凝於神」了,所以因此而大失其趣。這就像現代社會,傳統的家庭組織已經崩壞,再拿以前的家訓家規來讀,很多內容就味同嚼蠟了。捕蟬的道具也是自己做的才好,以前最簡便的方法,是桿上做個碗口大的圈圈,找幾個大蜘蛛網纏上就可以去黏了。這種多層的蜘蛛網透明度不好,黏度也在退化,所以是需要一點耐心和技巧的。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黃雀在螳螂之後,螳螂又在蟬之後,黃雀和螳螂因為對獵物過於用志不分,所以無暇顧及身後。而眼睛是蟬的死穴,此時馬齒莧已經結籽,籽外的軟殼正好可以套住蟬不會動的眼睛,於是好惡作劇的頑童,就會採來套上後拋入空中,看牠盲飛取樂。蟬也看不清身後發生的事,所以如想證明有徒手抓蒼蠅的本領,必須先悄悄接近,然後快速迎頭而上一把抓住,捕蟬則必須從身後去接近它。
所謂「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大概就要像蟬一樣蛻變而飛了。長年孤獨生活於黑暗地下的蟬蛹,一旦蛻變成了「垂緌飲清露, 流響出疏桐」的鳴蟬,也正如夏至後的天氣一樣趨於巔峰狀態,隨之白晝就一步步短了。王充的《論衡》說:「蟬之未蛻,為蝮育;已蛻也,去蝮育之體,更為蟬之形。」向高級形態轉變總是令人嚮往的,所以早在良渚文化中的古玉器和商周時期的青銅器上就有了蟬紋裝飾了,人死後口中設置蟬狀的琀,也都是對於生命的寄託。只吃不飲的是蠶,只飲不吃的是蟬,在古代文人眼裡,因為蟬「棲於高枝,餐風露宿,不食人間煙火」,又被視作品行高潔的象徵。
《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說:「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陸機的《寒蟬賦》進一步對蟬具體美化:「夫頭上有緌,則其文也。含氣飲露,則其清也;黍稷不享,則其廉也。處不巢居,則其儉也;應候守常,則其信也;加以冠冕,取其容也。君子則其操,可以事君,可以立身,豈非至德之蟲哉?」於是《漢書》載:「郎中侍從者荈I羽,黃金附蟬,皆號侍中。」冠上裝飾的貂羽金蟬,簡稱「貂蟬」,後來,四大美女之一中也居然名為貂蟬了。晉崔豹《古今注》說:「貂蟬,胡服也。」那是與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有關的。問題是大臣加上侍中、中常侍之號,是要入禁中受事的。
《史記》載:「周仁得幸景帝,帝入臥內,於後宮密戲而仁常在旁。」所以戴了貂蟬冠,是比較麻煩的。《後漢書》載:「中常侍參選士人,建武以後,乃悉用宦者,自延平以來,浸益貴盛,假貂璫之飾,處常伯之任,天朝政事,一更其手,權傾海內,寵貴無極」。後漢光武帝之後,正常人與閹人在後宮雜處的狀況才改變,後宮清一色用宦者了。到了漢殤帝時,宦者居然也用上了飾有金蟬的貂璫!晉朝蟬的形象進一步不妙,不僅「女尚書荈I蟬佩璽陪乘」,高官也多到了「貂不足,狗尾續」。北魏孝文帝的《與太子論彭城王詔》中,「辭蟬」還成了辭官的代稱。最後《周書.宣帝紀》說:「帝不欲令人同己,嘗自帶綬及冠通天冠,加金附蟬,顧見侍臣武弁上有金蟬及王公有綬者,並令去之。」
蟬的冠飾,被北周皇帝壟斷以後,皇帝冠上的金蟬到了隋唐又有發展,《新唐書》載天子的通天冠有「二十四梁,附蟬十二」,又在數量上勝出......
劉向的《說苑》中有個叫東郭子惠的人在子貢面前質疑孔門之雜,子貢回答說:「夫子修道以俟天下,來者不止,是以雜也。」並且借用《詩經》中的「苑彼柳斯,鳴凋嘒嘒」說,「大者之旁,無所不容」,子貢可謂善辯。「菀彼柳斯,鳴凋嘒嘒;有漼者淵,萑葦淠淠」,一片熱鬧、深廣、繁茂景象,襯托的是詩人「譬彼舟流,不知所屆」漂蕩無依的憂傷,此時的蟬鳴只能讓詩人心煩。蟬在《莊子》中為蜩,蜩由泥裡的蟬蛹蝮育蛻化而成;大鵬鳥由水裡的鯤蛻化而成,雖然有大小之別,但牠們在各盡所能之後,面對的是相同的謝幕。相比之下,在文人學士們眼中,蟬給人情感觸動之豐富,並不在鯤鵬之下。
駱賓王《在獄詠蟬》中感歎的是「無人信高潔」;李商隱則以蟬自況說:「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虞世南為「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似乎很有點自得;駱賓王則以蟬的「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而表示內心的不滿。感受「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又是一個境界,所以韓愈要「蟬嘒門長扃」;許渾愛看「雨過前山日未斜,清蟬嘒嘒落槐花」......
夏至,因為有蟬而有聲有色,豐富多彩,如果沒了蟬,就難以稱之為夏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