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葉草。網上圖片鍾 倩
我第一次見到四葉草，是在大學校園裡，早已忘記是怎樣發現的。第二次邂逅四葉草是這個秋天，在《緬懷瑪麗娜．茨維塔耶娃︰女兒的回憶錄》一書中。那是1918年8月，一個溫暖、輕鬆的日子，女兒阿莉婭跟着母親瑪麗娜．茨維塔耶娃出門散步，聖母大教堂大門緊鎖，阿莉婭在台階下發現一叢叢的三葉草。
「我蹲下身子，開始尋找四葉草，想送給瑪麗娜祝她幸福。我找了很長時間，耳朵裡嗡嗡直響。我都想要離開了，忽然發現了一棵四葉草，我感到非常高興，甚至嚇了一跳，生怕失去這棵四葉草。」
四葉草寓意希望、信心、愛情、幸運，而阿莉婭發現的四葉草卻成為神蹟。瑪麗娜作詩一首：「詩句生長，像星星，像玫瑰/像家庭不需要的動人之美/至於桂冠以及那壯麗的頌歌......」我只回答：「要這些幹什麼/我們酣睡，天外來客化作四葉草/穿過石板縫隙出現在大地/世人啊！你可知道，詩人在夢中/發現星星的公式及話多的規律。」在詩人眼中，四葉草化身為高高聳立的鐘樓，這何嘗不是一座精神的豐碑呢。
在我眼中，瑪麗娜和阿莉婭就是迎着陽光的四葉草，她們身處苦難，卻心靈向着陽光，盡情歌吟。第一次知道瑪麗娜，是閱讀約瑟夫．布羅茨基，他說︰「在二十世紀俄羅斯詩歌中，再也沒有比她更激情的聲音了。」《回憶曼德爾施塔姆》中，瑪麗娜敞開心扉︰「肯定生活，生活本身就是肯定。我不會超越詩人與辯護者的身份而輕舉妄動，詩人......從來不是預言家，永遠都是......辯護者。」曾有讀者問她，「瑪麗娜是被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奶汁養大的，從哪裡學來的那麼多民間歌謠、壯士歌、四句頭短歌、神話，哭調和舞蹈歌曲？」「是俄羅斯革命開導了我。」她回答道。
詩，也是瑪麗娜留給女兒的精神財富︰「在嚴酷的未來/你要記住我們的往昔/我......是你的第一個詩人/你......是我最好的詩！」如果不是經歷一連串的雙重磨難，兩次世界大戰，大飢餓、大清洗，女兒阿莉婭也會成為一個偉大的詩人。1917年她和母親是革命邊緣人，1922年出國後，一家三口成為流亡者，1939年回國兩年後，阿莉婭又成為古拉格囚徒和寒冷荒原的流放者，「充滿希望的年代被充滿恐懼的年代所取代。」如此惡劣的環境下，阿莉婭不僅活了下來，而且是聽從母親的召喚，心裡充滿陽光，她還鼓勵身邊的難友，從流放地、集中營寄出的信件，她從來不訴苦抱怨。這個期間，她與姑媽莉莉婭和母親的文學盟友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通信，定格了那些熠熠發光的苦難時光。
阿莉婭與母親形影不離，即便母親上吊自盡後，也是如此。在她四五歲時，瑪麗娜就給她讀詩，帶她去藝術宮、劇院，不管她是否聽懂；回到家，做家務，即興表演，她與媽媽同頻率，媽媽寫作，她就寫日記。媽媽把食物送給別人，會得到阿莉婭的默許，她寧可自己挨餓。用巴爾蒙特的話說：「這母女倆，更像是姊妹倆，生就的詩人心靈，力圖完全擺脫平庸的現實，在幻想之中自由生活，目睹這種精神不能不讓人感動......」
被流放的十七年裡，阿莉婭將對母親的思念發酵成精神的麵包，在暗無天地的日夜縫隙中用心靈咀嚼，從筆尖流淌到紙上，不知疲倦地說給親人們聽。我愈體味愈心痛，愈心痛又愈清潔，這棵根植在大地上的四葉草，從未向命運低過頭，更沒有枯萎過，哪怕零下五十度的遙遠邊疆，二十四小時都像黑夜，她也苦中作樂，用小矮馬拉雪橇、繫上鈴鐺，感到很開心。這本五百四十七頁的女兒回憶錄，有兩處令我感動萬分，又深受觸動。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很多人不知道的是，沒有阿莉婭的鼓勵，這本名著就會面臨夭折。
阿莉婭將寫信視為攀登高峰，「她已經習慣了跟隨媽媽攀登這樣的高峰」；極美好的通信，她覺得又像是走進一道門，回憶往昔的歲月。當他小說完稿後，遭遇出版的困境，阿莉婭推心置腹地說：「我畢竟熬過了很多歲月......感謝命運，感謝上帝，感謝很多人。我活到了能跟你見面的時候，活到了有機會再一次目睹媽媽的出生地和她開始創作的源頭，活到了自我歷史的史前期，活到了能夠閱讀你的小說和讀你的詩集的序言，你在其中寫到我媽媽，寫得那麼深刻，那麼簡練......所有這一切，都是奇蹟中的奇蹟。每當我想要抱怨拮据的時候，這些奇蹟就立刻會勸阻我，不允許我成為心胸狹隘的人......唉，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我們所有的人都很渺小。正因為如此，寫作才顯得尤為重要，須知所謂奇蹟就蘊含在寫作當中，而我們還渴望出版著作，也就是說，讓奇蹟成倍增加。」讓奇蹟成倍增加，如何不振奮人心，又如何不讓人努力？
在圖魯漢斯克流放期間，比之鮑里斯的物質資助，阿莉婭對他的精神支援更難能可貴，無法估量。她不止一次為他打氣，比如，我在媽媽的筆記本裡找到這樣一段話：「有兩種類型的詩人，一種是帕爾納索斯山詩人，另一種是維蘇威火山詩人。維蘇威火山，幾十年醞釀，突然間以全部力量爆發。爆發......大自然一切現象都具有的特徵......通常都難以預料。這樣的爆發有何必要，所幸在自然界，藝術也不例外，無人提問，只有答案。鮑里斯爆發成了奇珍異寶。鮑里斯，這不就是在說你的長篇小說嗎？」母親瑪麗娜對鮑里斯的肯定，無疑是最好的安慰。因為，「在俄羅斯，有幾個詩人精神強大可以跟瑪麗娜相比，如果以得到公認的尺度來衡量，瑪麗娜可謂是浩瀚無涯的海洋，有些詩人不過是河流，而且水流還太淺。」
「我特別愛你，其實理由很單純，你是值得信賴的詩人，真正的人。我感到很幸福，因為有段時間跟你生活在一起，可以給你寫信，十年當中有一次跟你談話的機會，這無疑是我在後世子孫面前最值得炫耀的精神財富。他們只有通過讀書和查找文獻才能了解我們這個時代和這個時代的人。」
無論是閱讀日瓦戈的手稿，還是閱讀他的其他作品，包括詩歌，阿莉婭都把鮑里斯當成文學上的朋友，精神上的親戚。你「不存在藝術手段，一切都顯得單純和開闊，就像神的世界，有本事你就盡力施展。你從來不是為寫作而寫作，你心裡總是有一種明亮的憂傷，什麼人用什麼辦法幫助你有那麼多光明的儲存？」動盪的年代，缺衣少糧的生活，阿莉婭當清潔工、取水刷牆、劈柴，過着不想要的生活，難以想像的困境中，她能夠如此忍耐，可謂精神的高貴。「我甚至不感到苦悶，是什麼在我的心裡逐漸沉澱結晶，大概我已經變成了鹽柱，戳在人人所多瑪和蛾摩拉去耶路撒冷的路上，你應寫寫這根鹽柱，要知道她原本也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