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歷圖與柏林愛樂。圖片由康樂及文化事務署提供柏林愛樂再度訪港演出，這個金漆招牌的樂團不僅令本港的古典樂迷立時芳心大亂（兩千九百港元的頂級票價當然不算回事），演出後還有樂評人在報刊上「盲人摸象」般試行評論，結果言不及義，只能籠統說出第二場有些「燦爛」，第一場因為jet lag而「較差」，有幸聽了兩場要「感恩」云云。
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只知跟隨名氣湊熱鬧的，當然看不出真切門道。柏林愛樂成立於1882年，論歷史悠久，它遠不能與德累斯頓的、萊比錫的代表性樂團相比；論德奧音樂的道統，它也遠不能和維亞納、慕尼黑等直接受華格納、布拉姆斯、理查．史特勞斯和馬勒等巨人熏陶指導的偉績相比。但在二戰後的半個世紀內，它在卡拉揚的雄霸古典唱片市場的全球性傾銷中，成為西方管弦樂團的龍頭大哥，名聲無遠弗屆，所至之處，誰與爭鋒？
可實際上呢？柏林愛樂的名氣是建立在浮沙之上，因為它並沒有得到真正一流的指揮家的精心打造。
二戰前它的首席指揮是福特．萬格勒，他雖然在思想性和理解力上都高人一等，但在指揮技巧上，他是一個「天才表演派」，在指揮了二十年之後，「從來還不知道左手」在暗示什麼，只靠樂師們的臨時領會。而後是卡拉揚，也是以氣質和氣場取勝的指揮大帝，但他偶爾連起音和收音都對不齊。再後來是謙謙君子的意大利人阿巴度，象徵了柏林愛樂從普魯士風格向中南歐風格中和的一次變革。阿巴度是徹底的維也納樂派人物，他的音樂世界充滿了人文主義的溫情脈脈而缺乏原先卡拉揚無中生有的「黃金音色」，那種趾高氣揚的裝腔作勢如今已受廣大樂迷的唾棄。音樂更需要的是抒情和傳達理解，不需要盛氣凌人的炫耀。
西蒙．歷圖2002年接掌柏林愛樂，這位來自利物浦的英國人，如果照德奧音樂的陣營來說，根本是一個「邊陲島國」的「化外之民」，他原先指揮了多年的伯明翰市交響樂團，充其量也只是英國的地區性二流樂團之一，他能獲得樂師們大比數投票的青睞，一躍而成柏林愛樂的總指揮，這才是真正的「有幸」。這一方面說明傳統的德奧音樂有更大的變革決心，另一方面也說明西蒙．歷圖有天縱之才，成為拯救聖杯騎士團的「帕西法爾」。
西蒙．歷圖接掌柏林愛樂之後，這個頂級樂團和伯明翰交響樂團自然不可同日而語，馬上產生了出人意料的化學變化！樂手們的演奏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輕鬆活力，卡拉揚時代苦心經營的那種已呈僵化的「黃金音色」霎時煙消雲散化為烏有。音樂，無論是巴赫、海頓，還是莫扎特、貝多芬，以至到了華格納、理查史特勞斯，從來沒有一個大作曲家要求「黃金音色」為至高演奏目標的，那是卡拉揚發明的一種妖孽媚俗之色，只適合懷念奧匈帝國好日子的老人瞎想他們昔日的金碧輝煌。
以此次的第一首曲目《唐璜》為例，西蒙．歷圖的演繹是充滿動感和激情的，但現場聽眾的反應是不夠滿意的，覺得他還沒有warm up，其實恰恰相反，他是鉚力過頭，「超速行駛」了，所以樂句上急促而過，令巴不得每粒音都能令人回味的樂迷（特別是花了兩千九的冤大頭）意猶未盡，當然是若有憾焉矣！資深樂迷或許會問，福特．萬格勒指揮柏林愛樂的《唐璜》還要快了四十秒，為何聽起來卻巨細無遺，過癮刺激呢？簡單地說，那是兩人的天賦有別。福特．萬格勒是咬住一個英雄主義的信念，以一種沛然不可輕御的意志力貫徹全曲，西蒙．歷圖則是每句一變，或輕重倒置，而不能如福氏緊慢有致，收放自如，他在速度上是機械性的。一個是英雄之讚歌，一個屬行車時間表，如此而已。
和趙成珍合作的拉威爾《G大調鋼琴協奏曲》，更進一步顯示了柏林愛樂絕非「無金不歡」的本色樂隊，他們低音大提琴部發出的幽藍色的貓式舞步，完全令人一步跨進危地馬拉最神秘的森林酒吧中的舞池去了！這樣教人猛吸一口氣的詭異穿越，才堪稱是世界頂級樂隊的真髓吧！
下半場的布拉姆斯《E小調第四交響曲》，是保守主義的盛大凱旋！西蒙．歷圖的典型手法：樂句間的矛盾反差洶湧而出，形成噴泉般的永不歇止的小爆發，在布拉姆斯的欲說又止中達到極致的假象！
文：蕭威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