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鵬飛
春天總歸是幻想的季節。柳芽才出,海棠盡開,一樹一樹的希望剛剛萌發。走仕途,封侯拜相,光耀門楣。做學問,滿腹經綸,著作等身。坐賈行商,利通萬家,家財萬貫。春光大好,總有期許如意美好的前路,值得去奮力奔走。
外出多年,鄉音早已稀疏,多少鄰人往事模糊不清,加之一事無成,為免寒暄之後四目相對,兩廂尷尬,我一向甚少出門。那一日倚窗樓上,俯瞰滿院春色。一牆之外,一對蹣跚的身影引我定睛。
左邊拄茪T腳枴杖的男子,身胖頭圓,半長的灰白頭髮,覆不滿圓乎乎的頭頂。右邊的男子身形高大體格適中,肩膀微微有些內駝,雖業已半老,面容倒還白皙齊整,正雙手扶茩D男子的右臂,緩緩前行。伏案工作多年,我眼睛不好,等他們往前又挪了一小段,才辨出是陸氏兄弟。
胖的是陸人甲,大廚一枚,印象中,擅長各色菜式,浪跡於宴飲餐廚之間。扶他走路的是陸人乙,職業不詳,只記得一年到頭,總在外遊蕩,偶有消息,也都事關緋色。
陸氏兄弟的母親,三嫁到陸家,生下兩男,又遭喪夫之痛,便絕了再嫁的念頭。前面兩房所生的幾個兒女,均已成人,雖各自姓氏不同,又不同屋簷,念及血脈之故,總該接濟寡母弱弟,竟也未有。棲棲遑遑,陸氏兄弟相繼成人,各自為生計所累,平常甚少荇a,進入昏邁之年的陸母,再度獨居,遇到病痛氣力衰竭,三餐都無以為繼。左鄰右舍常有周濟,卻難周全。一生輾轉多嫁只為稻粱果腹的陸氏,撒手人寰之際,街坊傳言,多半是飢餓所致。陸氏兄弟似乎並未為此赧顏,照例鼓樂齊備,拚力發喪。幾個不常走動的異姓兄弟,也都趕來素服弔孝。
人人都有難言之苦,家家都有難唸的經。道德情操,高高在上,輿論風評,孱弱成一時之勢。環顧四野,不恥之事從未斷絕,錯綜複雜的利弊權衡面前,人心總能適時隨遇而安,找到一處貌似寧靜的容身之所。不過,弔詭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先是陸母所生長子,忽然腦梗,偏癱在床,子媳皆不大孝順,所臥之榻常年污濁不堪。再嫁所生次子,又突染重症,拖了一段日子便不治而去,享年還不到五十。
事發突然,四鄰頗為驚訝,目光便齊齊落在了陸氏兄弟身上。陸人甲尚且神色自若,陸人乙就活得疑神疑鬼,高大壯實的男子,入夜就不敢獨自行路,彷彿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真有一個妖孽鬼怪出沒的世界。
世上的事情,大致不走樣,已屬難得。由古及今,去翻看傳奇演義志人志怪,滿紙的亂臣賊子,弒君殺父;通篇的義妖癡狐,情天幻海,時不時讓人心旌搖曳,期盼有朝一日脫離現世的平淡無奇,穿越到烽火四起的歷史煙塵裡,紅鬃烈馬銀袍長槍,呼嘯而來風馳而去。攜紅粉知己,仗劍天涯,船遊四海,在起起伏伏的山巒和悠悠蕩蕩的江河裡,靜待日暮星移,遍看四時風光。
史海u沉,經歷歲月濃縮,落在後人眼裡,常常就幻化成了一齣精彩大戲。後人之後有後人,誰又何曾不是路人甲,誰又何曾逃過世間法?陸氏兄弟的影子漸遠。我下樓跟家人閒茶之餘,提議在院牆之外,栽一棵桃樹。父母兄嫂一向都慣荍琚A因由未問,不日便分頭行動。買樹苗,挖樹坑,不到一頓飯的工夫,一株樹齡兩年有餘的桃樹,已然安身院外。遙想茖茼~初春,嫣然桃花一樹芳華,花落結桃,兩不辜負,心下即刻坦然。
有一個曾扎根青海七年多的人對我說,誰不是在風口獨走?內心的堅持和執荂A是渡過所有河流最強大的後盾。我深以為然。一個人在高原上行走,除了過硬的體能,內心的篤定強大一定要無以倫比。有一刻慫了,都可能摸不到冰冷河流裡墊腳的石頭。
桃花嫣然出籬笑,似開未開最有情,幾日不來春便老。人言污濁,污水橫流,我無視走過,總有一處世外桃源,柴扉齊整,屋舍潔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