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麗宏
春雷乍動，點破冬心，驚蟄到了。
清晨6點剛過，我們已駛入太行山深處的虎道村；沿着車燈打開的淡青色殘夜，向更深處的桐花村行進。
桐花村，太行山腳一個小村，似櫝中美玉，遠離城鎮，不為世聲打擾。車子盤盤轉轉進村，穿一道細徑幽巷，西行，有層層小梯田。那便是桃園，以及茶園。那些桃樹，伸展着嫩手嫩腳，花開時節，未及遮人面；那些茶樹呢，2012年，從杭州移來，目前是蓬蓬的、萌萌的六齡稚童。
這道深谷，算得一個溫潤搖籃。它三面環山，僅東面一個細細出口；綠色喧嘩，人聲闃然。右手邊，流泉成河，日夜奔瀉；有林木參天，有風聲微蕩......天籟之音，亦喧亦幽，亦靜，亦禪。自然的神髓，宛然還在。這就好。大環境，正合茶性。
茶在北地，是嬌貴之物；南北氣候的差異，這山，這土，這風日，這雨露，能否為它安置一方溫床？在南茶北移的當初，這是困擾茶園主人曲保民和楊素珍的最大疑惑。為尋一個準確的答案，他們跑市裡、跑省上，科技局、農科院，三番五次，門檻踏平。專家反覆分析、科學論證之後，疑雲才渙然散去。
如今，三十萬株茶樹，已葳蕤成團團葱鬱。喊茶儀式，於2015 年始，已演變成河北臨城的一場民俗盛典。喊茶，有情殷殷、意切切的味道：茶，可以像酣睡的人被喊醒；喊茶者，也篤信茶會被喊醒。不趕時間，就在驚蟄。尊重天地自然生命之規律，氣息勻暢，內心篤定。這是多麼感人的天人合一。那喊茶聲聲，亘古嘹亮；迴盪在北地山野的原始風雅，能不打動人心？
我敬重生活裡這種儀式感。中年人生，已被框進一種簡單的重複模式，很需要一種適度的、有腦筋的風雅，來彌補生活的粗糙與枯燥。況且，茶，一直為我所愛。那溫潤的、靈秀的植物香，那青綠歲月的貞靜安好，那亦禪亦靜亦枯的氣韻，能量委實不小。它一點一點地、一點一點地浸潤你，闃滅心裡的暗火，讓你做回安靜的自己。不足7點，我們到了茶園。
環顧四野，早春的太行，是陳舊的古畫氣氛，一派疏朗、蕭然。草木瘦着，水流瘦着，倒顯得巨大的石，肥了；紅燈籠燃着，點點暖。正是北宋歐陽修詩中的氣象：「年窮臘盡春欲動，蟄雷未起驅龍蛇」。
7點稍過，儀式開始。在茶堂，園主人依次向觀音菩薩、草木神句芒、茶神陸羽，供燈、供香、供茶、供花、供果，隨着莊重的主持號令，他們供奉，跪拜，肅穆而虔敬。
唸誦祭文罷，焚燒。之後，只聽「通」，一記鼓捶，鞭炮齊鳴，鼓聲喧天。一聲悠長的「茶--發--芽！」迴盪四野......
茶人虔誠，喊天，喊地，喊醒茶樹，也喊醒你我。喊茶的隊伍，起身了！龍蛇逶迤，上田埂，入茶棚，口裡切切呼喚：「秀芽醒來，綻放抽葉，香飄人間！茶發芽！茶發芽！茶--發--芽！」
這人人手執一炷香的隊伍裡，有我。開初，是激動難抑；繼而，是盡力融入；但沒覺出怎麼，我已放開喉嚨，隨人群一起切切呼喚了：「驚蟄擊鼓滿山谷，千人助叫聲喊呀。萬木寒凝睡不醒，惟有此樹先萌發。茶--發--芽！」
茶棚裡，昔年的茶綠，猶在；地面的草綠，新發。空氣中，瀰漫着慵懶的青氣、睡茶的幽香。它們像嬌憨的兒女，明明已被父母喚醒：「起床了，起床了！」可是還要瞇着眼睛假寐。我們一遍一遍誠懇地喊：把迷路的根喚回，把打盹的枝喊醒，把藏着的芽孢喊出來！要是你來一起喊，就好了！「茶發芽！茶發芽！茶--發--芽！」這蒼茫四野，是草木保管了時光，是花草成就了光陰，是茶香，漂洗了年歲。
繁忙的間隙裡，你莫要、莫要辜負了這大野風雅。你想，喊茶的同時，何嘗不是喊醒自己呀：喊醒浮躁，喊醒麻木，喊醒靈魂的走失......在這須臾萬變的時代，我們有太多的內心澎湃，太豐富的技巧，萬般的追求。我們當中的好多人，一開口，總是錢，錢，錢，和誰都錢。我們缺的是：知足與沉思。
安靜下來，太難；以至於有人說，現在這個社會啊，即便有大房子、有豪車，身心也散在外頭回不來、不成形了。
沉靜，不是可以用錢買到的。
那麼，學習喝茶吧。讓一杯茶香喚回你散佚的靈魂。它清逸，澹泊，紓緩，多麼板結堅硬的心，有一壺茶，也會柔軟，緩慢，通透起來。慢慢，你會感覺心如白鷺，於湖面無聲滑翔，慢慢着陸。平穩了。
鳥與林，魚與水，樹與土，雲與天，人與茶。安詳喜悅，端然自在。繞園三匝，儀式完畢。我們就坐下來喝茶。木柴取火，泉水沖泡，茶呢，來自眼前的茶田。喝了桐花秀芽，又喝桐花紅。前者凝綠融融，嫩，清，高遠；後者，緋紅，輕暖，滋味醇厚。南茶的秀逸之外，多了深醇，厚樸。這多出去的一味，就是風土個性吧。
一杯茶喝淡，陽光照進來，照着我蒼老的容顏。再瞧窗外山水，卻抹了點明艷，顯出年輕之態。於是，就想着，這樣好的時光！好到無論在做什麼，都能聽見茶樹萌發，聽見馬蹄輕疾的早春，從心上迤邐走過。
陽光裡，園主人素珍還在前前後後地打理，問候，招呼，安排。這個安然、文靜的女人，從來都是輕言細語，從來都是溫和，甚至是慈悲的。也許，信佛食素，使其靈魂也沾染了禪意。原本開茶館的日子，自怡自足，清韻綿綿；可是偽劣茶葉讓她頭疼，這個高級茶藝師的修煉，不由人不服：用了化肥的茶葉，她品得出；用了農藥的茶葉，她也分辨得出來。為了得到好茶葉，她萌發了自己種茶的願望。這其間，各種各樣的難，一一經歷；做到今天，最重要的原因，是堅持。堅持的心，是帶着光亮的，聚一念之力，達無人之境。
風過琴弦，兀自吟唱，雪壓花瓣，兀自綻放。總是身着素色衣服的她，有一種古風，跟茶，跟禪，跟書卷，跟琴聲，很搭。毫不間隔的那種搭。這就是禪茶文化達到的那種化境吧，它喚起的不僅僅是對茶的熱愛，更是共享，是對靈魂和行事思維的浸潤。所以，古老的茶事，依然莊重可親，所以泱泱中國，到處可見種茶愛茶的人。以恬淡照亮茶藝，以水墨照亮山水。飲之太和，獨鶴與飛。真的，那與茶霧齊飛的纖手，像極了白鶴，翩然，柔美。上下開合，不疾不徐。
營營之外，是無數計較；茶盤之外，看轉眼成空；方寸之內，可遺世獨立。識茶，愛茶，是一種福；素心向人，惟有時間不可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