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當年,年輕的汪曾祺陷入窘迫,身為老師的沈從文寫信說:「你手中有一支筆,怕什麼!」一句話改變了他的一生。然而,沈從文的一生又是怎樣的呢?作家畢飛宇說過:「汪曾祺是用來愛的,而不是用來學的。」後半句適用於沈從文。
今年是紀念沈從文先生逝世三十周年,我先後讀過《沈從文的後半生》、《沈從文的前半生》,近來重讀張新穎的《沈從文九講》,我從中找尋到答案。九講如同九堂文學課,作者將沈從文的一生分為三個階段,從開始創作到1936年為文學階段,從上世紀30年代中期到40年代結束為思想階段,從1949年到他去世為實踐階段。三個階段對應茪敺ヴa、思想者、實踐者三個形象,以作品為主線深刻剖析他的精神變遷和曲折心路。對作家來說,最能彰顯其品質和精神的是在逆境,逆境最能窺見一個人的精神能見度和心靈承受力。
而立之年,沈從文通過寫約稿《從文自傳》得其自我,完成自我確認,讓讀者明白我是在怎樣環境下活過來的一個人。如果說高小畢業逃學讀社會這本大書是他的頑童自傳,那麼離開鳳凰老家當兵,跟隨部隊輾轉遠行就是自我意識的萌發。在解讀中,張新穎將比較手法貫穿全書,比如,魯迅曾通過幻燈片目睹殺人場景,觸發對國民性的批判,而沈從文是現場看殺人,建構自己對人、事、自然的態度。相似的是痛苦的體驗,「有誰在舊軍閥時代,未成年時由衰落過的舊家庭,轉入到一個陌生雜牌軍隊,做過五年以上的小護兵司書的沒有?」沒有對困辱屈服,沒有向權貴低頭,這種痛苦體驗始終貫穿他的成長,我記憶猶新的是他在極端困境中的覺醒。
用一句話概括沈從文:「他就是個不想明白道理卻永遠為現象所傾心的人。」這種永不厭倦地看,不外乎三重境界,第一種是觀察,眼睛就像「照相機」,看到什麼拍什麼;第二種是透視,眼睛就是「顯微鏡」,重在思考;第三種是洞悉,眼睛好似「DV攝像機」,關鍵在自我觀照。《湘行書簡》中就淋漓體現他的三重境界,起初他認為「一切生存皆為了生存,必有所愛方可生存下去。多數人愛點錢,愛吃點好東西,皆可以從從容容活下去的」,後來他穎悟,「我錯了,這些人不需我們來可憐,我們應當來尊敬來愛。他們那麼莊嚴忠實的生,卻在自然上各負擔自己那份命運,他深深懂得,我明白我們的能力,比自然如何渺小,我低首了。」置身於一個比人大的世界中理解人,能夠對「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感同身受,能夠滲透人道之外的天道、地道,繼而領悟他的精神困境。
翠翠、蕭蕭、夭夭,早已成為沈從文的代名詞,但是,作者創作的背景和心緒,蘊藏茈H往的生存經驗,迤邐出人類共同命運的悲哀,如張新穎所說:「《邊城》是包裹了傷痕的文字,是在困難中的微笑,微笑背後不僅有一個連續性的生活史,而且有一個人借助自然和人性、人情的力量來救助自己、糾正自己,發展自己的頑強的生命意志。」帶荋d哀的氣質體會、默認和領受,不如說是沈從文內在的精神超拔。就像他的獨白,「這個作品原來是那麼情緒複雜背景鮮明中完成的。過去的失業,生活中的壓抑、痛苦,以及音樂和圖畫吸入生命總量,形成的素樸激情,旋律和節度,都融匯而為一道長流,傾注入作品模式中,得到一回完全的鑄造。」《長河》也是如此,他寫橘園、寫社戲、寫夭夭面對無邊的恐懼,說到底反映的是內在世界的變化,是戰亂和災難逼近背景下的一種抒情詩氣氛,黃永玉把這本書視為沈從文「與故鄉父老子弟秉燭夜談的第一本知心的書」,這何嘗不是他在危難中安放的希望之心呢?
時局動盪,將很多人逼至絕望的懸崖邊上,飽受精神蹂躪的時期愈能看出一個人的風骨和品格。當手中的筆被剝奪後,尋找另一種表達就成為不約而同的共識,比如,孫犁嗜讀古籍,臨摹書法,穆旦翻譯長詩《唐璜》,木心獄中在紙板上彈琴,沈從文埋首古物研究。我深受觸動且油然而生敬意的是,困厄壓頂時他的坦誠心跡,一度精神失常甚至囈語狂言、割頸自殺,但很快由悲劇轉入靜謐,「一個革命殉難時,一個無辜善良為人毀害時,一個重囚最後時,可能都那麼心境慈柔。」最孤立無告的時候,家鄉的那一條河給予他慰藉,其血肉相連、生死牽繫的緊密程度,遠遠超出一般性的想像,他「把一隻大而且舊的船作調頭努力」,投身研究文物,「有的是少壯和文豪,我大可退出,看看他人表演」,猶如在一首樂曲中重獲新生,「它分解了我又重鑄了我,已得到一個完全新生。」這種新生是歷史「黑饜」中的自我建構,也是從個人困境體認歷史傳統中的有情,擔心「這種現實將下一代墮落的更加墮落,困難越發困難」,我認為這就是文學的擔當。無論是下放時憑記憶力修改中國古代服飾資料圖稿,還是「土改」期間夜讀史記的私人家書,都是「他把自己放進了悠久歷史和傳統的連續性之中而從精神上克服時代和現實的困境。」
著名評論家施戰軍說過:「沈從文後半生在文物研究中找到一種幸福,『你按住這個翅膀,他那個翅膀還能飛。』」這種姿態就是知識分子的不屈,也是讀書人的氣概,「我總以為做人和寫文章一樣,包含不斷的修正,可以 從 學 習 得到 進 步,尤其是讀書人,從一切好書取法,慢慢的會變好。」不得不說,張新穎先生的這九堂課給人的精神啟發是無量的,使我看到一個有血有肉的沈從文和複雜變幻的外部世界,雖然沒有經歷過那個黑暗時代,但他的精神困境在今天依然存在,第九講就是回應與傳承。以現代作品再現與沈從文的傳統對話,確切的說是精神空間的對談,帶給人以心靈的飛揚和壯大。
余華的《活荂n,與沈從文筆下的湘西民眾一樣,都在坦然承受命運中彰顯生存的尊嚴和力量;從某種意義上說,《秦腔》是未完成的長河,呼應茩茪H的實感經驗和鄉土衰敗的趨勢;王安憶的《天香》與沈從文的抒 情考古 學 異曲同工,前者是以「天 香 園 繡」踐行抽象的抒情,後者則是用生命傾注。
沈從文比我們想像的要大,所謂大,是他的文學世界之遼闊;我們呢,比我們自己想像的要小,所謂小,是說人在自然面前的渺小,切不可自傲自大,也不可弄丟生命之莊嚴。這就是沈從文帶給我們的精神啟迪,「文學不能淪落為商業和政治的僱傭,卻必須得有根本性的擔當。黑夜仰望蒼穹,可見細碎的星子。文學就得如星子,得有光明,哪怕是細碎的光明,它得包含一種永琚A一點力量,一點意志,它得是未來的種子。」細碎的星子,一顆也是天籟,也是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