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昱
2019年是畫家吳冠中誕辰一百周年，全國各地多家藝術機構紛紛推出吳冠中回顧展、專場或活動，向這位融貫中西的藝術名家致敬！6月，吳冠中的巨幅水墨畫《獅子林》以1.4億元成交，創下吳冠中國畫最高拍價紀錄。
吳冠中畫作精美絕倫，大膽運用錯覺美的色彩構成，通過抽象聯想及具象聯想，將西方繪畫的抽象理念與形式美糅合在傳統中國畫的意境中。其重要藝術創作題材之一的獅子林，重在描繪蘇州四大園林之一獅子林的風景，是吳氏「風箏不斷線」學說的最好詮釋。這幅《獅子林》高1.44米、寬2.97米，創作於1988年。吳冠中由此形成了藉點、線、面表現山川風景的「真自我」畫風，進入藝術神遊的自由王國。
「真自我」，並非是坐在書齋裡的那個「自我」。鍾蜀珩先生記述上世紀80年代初，老師吳冠中和自己在普陀島寫生，吳老那個「真自我」精神讓人落淚。吳冠中從早上6點鐘開始跪在高麗紙上，面向大海作畫。海風陣陣吹來，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用石塊來壓住被吹翻的紙。到下午2點鐘，鍾蜀珩買回幾個包子給他吃，他正緊張作畫，顧不得。吳老跪不住便趴着，趴不住又跪着。後來終於吃了冷包子，然後又趴下去，直畫到太陽落山。
在餘暉中，吳老和鍾蜀珩翻山越嶺往回走，已非常疲勞，走得很慢。突然，鍾蜀珩發現吳老額頭上的皺紋是白色的。原來，太陽曬黑了吳老的臉，卻未能鑽進雙眉緊鎖的條條皺紋中。「吳先生，累了吧，您真太投入了！」後吳老讀鍾蜀珩這段回憶文章時，不由得哭了。這次流淚，是他見證「真自我」的體現，也是對寂寞中寧靜勞動的深情眷戀。「藝術家要像嬰兒酣睡般地投入工作，那樣才能真成長」，吳冠中總是這樣諄諄教誨學生。
在吳冠中的年表中，記錄着他清晰的燒畫經歷，特別是一次把200多張作品一起燒燬，這是他「真自我」的強烈驅使。他說：「燒畫是很平常的，因為我的畫唯一的標準是藝術質量，作品如果表達不好，一定要毀。古有『毀畫三千』的說法，但我認為還是少了，真正傳下來的藝術是不易成功的。」吳冠中作品愈走紅，他的銷毀行動愈強勁。畫到老，「毀」到老--這就是吳冠中的真性情。吳冠中共有3個子女，他僅給2個孩子每人留了1幅畫、一個孩子留了2幅畫，其餘全部捐獻，就連為夫人朱碧琴作的畫像都捐了出去。「藝術家本無職業」和「筆墨等於零」這兩個著名論斷由吳冠中提出，這就不奇怪了。
吳冠中一生視好畫如命，一腔熱血願為藝術而死。「藝術家本無職業」形容畫家走到藝術家這一級的很少，大部分成為了畫匠，那些藝術家即便走到生命最後，面如枯槁愛似海，歲月幾度滄桑還是真情如故；「筆墨等於零」形容如果沒有熾烈情感和思想意態領先，就失掉了真境界，這時畫家的筆墨等於零。吳冠中性情真摯，深刻地揭示了藝術真諦，這又是一種「真自我」的表述。
曾有人問京劇大師梅蘭芳的藝術有什麼風格、個性，梅蘭芳回答說：「我的藝術個性就是沒個性，是吸收藝術中最精華、最優秀的東西；太有個性了，就會現出自己的薄弱環節。」梅派藝術豈能是沒有個性的？梅蘭芳說的個性是強硬的個性、霸道的個性，梅派綜合了青衣、花旦和刀馬旦的表演方式，結合人物的思想感情揉化無痕。梅蘭芳的回答，表明他不喜歡太有個性的東西，要從傳統中來，經由潤腔、行腔，化到人物中去，這正是梅蘭芳「真自我」的獨特表述。
「真自我」是藝術上的才情與內心的高貴形成高度一致，在容納經典的同時，又有幾分孩童般的天真、靈動與驚喜。譬如齊白石畫紫藤依憑蜜蜂，畫蜜蜂依憑翅感和聲感，通過出神入化的蜜蜂最終畫出了「真自我」。藝術家活出一團真氣來，才不負「藝術」二字。人的一生也一樣，無論風刻刀畫雨淋漓，始終堅持自己內心價值，巧妙地汲取更多智慧，才能遇見一個全新柔軟的「真自我」。一個率真的人，既能取來所有的知識與技巧，又能放下所有的經驗與成見，就像于丹所說︰「可以酩酊大醉，可以酣暢淋漓，也可以靜默不語，『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
明朝王德彰有曰：柴米油鹽醬醋茶，七般多在別人家。寄語老妻休聒噪，後園踏雪看梅花。要擁有一份「真自我」，首先要活出一團真氣來。「真善美」裡的「真」排在第一位，是因為人的活動和生活細節的可觸感就在眼前，而「善」與「美」的追逐與修行則更能使人擁有生命的「真味」。今生遇見「真自我」，一人須先得「真味」。所謂「真味」，不是要強硬如鐵月入鈎，也不是要圓滑到偽善，而是在秉持一團真氣裡學會隨緣。
以真心過日子，以真味待一切，才會發現，真氣可愛，真味可親，既苦寒而不悔，又生機勃勃--洋溢在所有不做假的細節裡。「真自我」既要「有我」，又要「無我」。「有我」，才能找到一條適合自我心性的道路；「無我」，才能戰勝任性、恣肆甚至霸道的「情緒我」。所以，「真自我」既是感性的又是理性的，既敦厚、平和、精到和深入，又甩掉了戾氣、陰暗、算計和偏執。顧城在《一代人》中寫道：「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真實存在的世界和形而上的人類意識，令藝術家成為情感表達的化身，我「真」故我在！古人云「文以情生」、「情動於中而形於言」。只有通過巧妙的情感表達，才能擁有開啟特殊天眼的能力，這種天眼最重要的功能，就是對藝術至真的深入探查。
當你經歷了虛偽而轉身離開，品嚐了暴躁而喚醒謙卑，「真自我」的血液依然在心底汩汩流淌，此時每一條歡快的溪流，都是冰山封存已久的歌唱。在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和人值得你真誠付出和投入，當然也包括你自己，因為1公斤的「真自我」等於1噸重的聰明伶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