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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鴻:我有一棵開花的樹

2020-03-28

■ 王國華

幼年成長於北地,樹木三大金剛,楊樹、柳樹、榆樹,均未親眼得見其開花。村內的楊樹,不像樹,被鼎沸的人氣和牛糞馬尿圍攏荂A如同圈養在雞窩裡的藏獒,有志難伸。村外寬敞高闊,道路渺渺伸向遠方。楊樹立於兩旁,樹幹白色,筆直,如箭穿雲。樹葉嘩啦啦作響,除非落在地上,一生都在拚命掙往天空。雨後的土路顛簸而泥濘,也黏不住楊樹向上的鞋子。天上到底有什麼呀,想想也挺讓人好奇的。楊樹外表極具正能量,其實做板凳、做桌椅,並不結實扛用。

柳樹要接地氣一些,多在坑邊。華北平原少河流,但村中坑坑窪窪,盛雨後積水,日久天長,竟也似小湖。無人特意種植,有湖即有柳,如有水便有魚。從天而來的這一汪水,左擁右抱,該有的都有了。不同於楊樹,柳樹常常歪斜,一半在岸邊,一半在水上,枯後無人打撈,樹幹成為洗衣婦的參照物。「到樹邊洗衣去」,這樣一招呼,彼此心知肚明。一般家庭院子裡,鮮植楊柳,多種榆樹。榆樹不直也不歪,也不成材,但好養。在水土貧瘠之地,扎根枝條就不用管了。春天會長出榆錢兒,從枝上捋下來,可生吃,可拌以玉米麵,上鍋蒸熟,撒幾滴香油和鹽,名曰「拿狗」,在貧窮歲月可代飯。榆樹招蟲,一寸多長,黑色,有細毛,爬滿樹幹,望之頭皮麻酥酥,髮根聳動。還有的吊茧源u從枝間垂下來,彷彿小人國裡的小人在蕩鞦韆。

開花的植物也有。吾地產棗。村外成片的棗樹,夏日棗花盛開,空氣裡瀰漫茞M甜的氣息。棗花甚小,捏在手中如米粒,遠望一片淺黃色。放蜂人驅趕荌豕悍e來,在樹下搭帳篷,把一個一個方形的箱子排列好。我等孩童當然買不起蜜,有時候會偷荇誘@兩隻蜜蜂,掰開肚子吃那裡面的一小點點蜜,挨螫也就免不了了。棗樹的枝幹極硬,上面佈滿小刺。樹幹上趴茪@種名為「八角」的小蟲,長方形或者六菱形,淡綠色,身上不知長了什麼東西,不小心觸到,皮膚紅腫,奇癢奇痛。樹葉中間隱藏茪j肚子螳螂,舉蚞W利的前爪,踮虒}尖走路,一刀下去,正在盲目歌頌的蟬,瞬間變成盤中餐。

棗樹林旁邊還有蘋果樹和杏樹,均開花。花期不長,或白或粉。我家先後承包過蘋果園和杏樹園,果實不澀口時,便在園裡搭窩棚,埋鍋做飯,日夜駐守看護。而開花時,不算自家的花,隨人進出。誰會來賞花呢?花再漂亮,也不能吃。村民和園主,關注的都是能掛多少果,能賣什麼價。每個春天,杏花和蘋果花都枉費了心機。

我作為園中主人,三十年後回憶起來,仍想不出花朵的樣子。樹們開花或不開花,在我心中總不是花。花兒們地下有知,也許會恨我吧!

還有槐樹。槐樹籽乃中藥,被主人用鐵u子一串一串拽下來,拿到鄉裡賣錢,叫人艷羨。槐樹亦開花,可食,據稱多食有毒。吃過一朵,甜絲絲,不覺其美。或是腹內缺油水,凡不能帶來油水的,或甜或香,不過表面文章,騙不了肚子的。事後想不通,槐樹經濟價值高,可賣可食,村中土地肥瘠相似,為何不家家戶戶都種?

概括如下:故鄉之樹,只見樹,不見花。有花似無花,無花更無花。此奢侈之物,到深圳後方凸顯出來。

深圳的很多樹都開花。春日木棉。高大的樹木上,迸出一個個花朵來,通紅無雜質,肥碩厚重。落在地上,似有光當之音。其象徵意義濃厚,它一開,春天就真正來了,像是春天的先鋒官,令旗一甩,萬物皆應答:知悉。

王國華有詩讚曰:枝頭遍染紅彤彤,二月木棉露崢嶸。百花爭艷情切切,春來伴香意重重。人間芳菲應有盡,濃肥丹赤卻無窮。笑看夜來風雨疾,零落成泥還是紅。

多數人像我一樣,把目光都凝聚在這些花上。什麼樹幹啊,什麼果實啊,無所謂。

按植物生命規律,花乃果實之前奏。果實才是植物的定盤星。若花整日聒噪,豈非喧賓奪主?但大家都這麼做,不覺成另一種常態。

正如夏日之夾竹桃,於路邊綠化帶中,絢爛成一條純白色的長帶子。名為桃,誰見其果實?花朵已成整株樹的生命核心。花開即生,花落即逝。桃之有無,已非必要。我開茖挺あ萵q旁經過,固然好奇,卻沒一次想到要跑進綠化帶的草叢裡尋尋覓覓。順茠e水,坐在小船中,從北方漂流到南粵,所見所聞,令心境越來越從容。

若偶然出現果實,反大吃一驚。如美麗異木棉,秋冬之交,最絢爛的樹種之一。我曾多次在文章中提到它,彼此早由新友成故交。其花純粉色,巴掌大,滿樹的花朵能把藍天染粉。忽一日,花朵陸續落下,奇崛的枝頭,掛了五六個酷似芒果的東西,長圓形,新綠色。此處竟有果實!竟有果實!無數個問號和歎號在腦子裡盤旋。後問方家,方知確實。此果成熟後,厚厚外皮會自然脫落,露出裡面的一團團白色絮狀物,柔軟而保暖,可做枕頭的填充物。

又如冬日之紫荊樹,似插了滿腦袋大花的傻丫頭,頭大體小。街頭一行行,散發虓t香。為表其特立獨行,有的花直接長在樹幹上。冬季多晴天,灰塵悄悄爬進花瓣。需待雨,清洗一兩小時,停,雨後的太陽一照,清爽乾淨,紫得透明。偶有晶亮的水滴啪嗒落下,襯托紫荊之嫵媚。這樣的花,還要果實幹什麼。

更如雞蛋花、風鈴木等,各式各樣的花朵,雖委身於樹,並無依附感,反有「我的地盤我做主」之意,真如槓上開花。有樹幹和枝條支撐,誠然好;若枝幹撤走,它們不一定跟茖哄A甚或堅決地留在半空,就那麼懸荂A也不突兀,不散不亂不凋謝,自成一體。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對它們來說,只是成語而已。

花朵之獨立,對枝幹並非不恭。枝幹亦坦然,絕不追問誰主誰次,亦不必為花之鮮艷與否心懷自責。花有花的事兒,它有它的事。在一起時,路人看到的是滿樹鮮艷。花朵凋零時,樹幹仍顧盼自雄。此正是相得益彰。

北地之樹,無花,或有花而為果實湮滅。南地之樹,花即一生。兩者之迥異,卻似真理之兩極,豈有誰優誰劣?無此對比,怎知棗花成蜜之前的隱忍之美;無此對比,又怎知紫荊之獨立亦是一個大局。吾生長於北地,倚北方之樹,綻放於嶺南,仰南方之花,心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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