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 拉
朋友淡淡地說我「你這個人，交友有潔癖。」
大吃一驚。聽過潔癖，就是那種成天一直洗手，怕骯髒、怕污染，非常講究衞生，過分愛乾淨，無法容忍甚至一點點小塵埃的人。愛乾淨是從小培養起來的好習慣，去到任何地方吃飯前一定先洗手，吃飽飯後也堅持非得要漱口。不與他人共用毛巾、牙刷、梳子、耳機等極為私人物品，也不許和人同喝一杯水，但自認不至於潔癖過了頭。
有人能夠把衣服鞋子等和朋友分享，我也可以，如果你真的喜歡，那就全都送給你。人各有體，無論交情多好，貼身物品，很難苟同一起共用。至於交友的潔癖，這個不算稱讚吧？
對朋友苛求完美，過分挑剔，時常用自己的主觀標準衡量他人，愛憎分明，原則性很強。聽起來悅耳，實際是固執於個人的看法和思想，生活上沒有將就，處事時不肯妥協。一言不合便將那個看不順眼聽不順耳的人在朋友名單上剔除。更多時候是，根本沒有機會列入名單上。你會喜歡這種朋友嗎？突然想起多年前聽過一個故事，恍然大悟，原來很早就已經聽過這種令人討厭的人了。
故事發生地點是台灣，時間有30多年了吧。歲月如梭原來不是成語故事，是事實和現實。年輕時候聽見什麼故事都覺得新奇有趣。那個年代交通不發達，搭飛機是大事，還有人因此先買套西裝再加一雙皮鞋才拎一個新購的真皮手提包去買機票，今天穿拖鞋和沙灘短褲就坐在機艙裏喝啤酒看手提電腦裏預先錄製的電影是沒法想像當年人們的土裏土氣行為，知道了可能還要好好恥笑一番。
通訊完全不如今天，打開手機接上網絡，需要任何資料，搜索一下鉅細靡遺全出來了，一切無所遁形，當年土包子樣地連新聞都要等第二天早上的報紙才知道前一天發生了什麼大小事。這讓朋友轉述的真人真事像電影情節的故事那樣精彩。
鏡頭從一個火車站開始。火車站是相聚也是別離的地方，聽說這兒是淚水聚集之地。有人在此地為馬上就要分別淚如雨下，有人在這兒緊緊擁抱感覺久未重逢的體溫喜極而泣。一對筆友相約在火車站見面。從前以筆會友和今天微信交友完全不同，沒有頭像，沒有照片，沒有微信朋友圈，因此彼此通信多年也不知道對方的面目，只能通過親手寫的文字互相認識，也許應該是「互相想像」。男女筆友一來一往地寫信，最後寫成情侶再變成夫妻也是有的。
回憶朋友說話的神情，她的語氣緩緩地，像那年沒有高鐵、沒有動車，唯一的選擇就是慢吞吞的綠皮火車。這個時候木心的《從前慢》突然跳進腦海：「記得早先年少時，大家誠誠懇懇，說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車站，長街黑暗無行人，賣豆漿的小店冒着熱氣。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從前的鏡也好看，鑰匙精美有樣子，你鎖了，人家就懂了。」
這是情詩嗎？寫的到底是兩性相悅的感情，或僅是懷念自己年輕時候的囈語，其實更懷想的是那個時代，一切都慢悠悠的，慢慢地時光過去了，日子過不去，擱在你的心裏繼續發酵。朋友口裏的女主角，是她的姐姐。姐姐特地乘搭火車，用了半天時間，從小鎮到大城，聽着火車咔嚓咔嚓和鐵軌磨合向前直走，只為了想要見一見仰慕的對象。他不是普通人，他是很年輕就已經成名的作家。
姐姐以讀者之名，寫讀後感的長信給作家，收到名作家的回郵，興奮地告訴妹妹。過後姐姐和作家變成筆友。姐妹倆感情好，姐姐卻不讓她讀作家的信。只是有一句兩句，像杯裏的水裝得太滿，忍不住溢了出來。這回相約火車站，姐姐第一時間就遮掩不住雀躍和妹妹串通說是到城裏與老同學聚會，要妹妹幫她瞞着父母。那是女生極少單獨出遠門的時代。如果不是傾慕的心，姐姐絕對不會遠途奔波。可見作家這文化身份對年輕女生還是挺有向心力的。 火車路不算顛簸，姐姐的心卻是忐忑不安。馬上就見面了，然後呢？倒沒有想到花好月圓那麼長遠，但卻是幻想無限。充滿憧憬的少女要如何安下這顆小鹿在撞着的心呢？她一下火車馬上買了一本女性愛看的通俗雜誌。沒有挑選，隨便買一本，感覺手上握着一本書，內心就有了安定的力量。
另一輛火車進站了。姐姐打開雜誌，低頭假裝看書。兩個人說好穿什麼顏色的衣服，姐姐不打算先認出作家，就讓男生作主動的那一方吧。她看見黑色的皮鞋，有些灰塵，還沒抬頭，聽到低沉的磁性的聲音：「你是××。」
「是。」非常自然，沒有猶豫不決，立刻承認，然後她一抬眼看見了在報紙上看過的作家，比她想像中的矮了些，然而，那眼睛鼻子嘴巴，就是他了。她看見他的嘴巴突然往下扯，眼睛突然黯淡無光，他的眼神焦點對準她手上握着的書。「你，你看這種雜誌？」作家毫無掩飾，從眼角到嘴角，表現一臉的不屑，「這雜誌太沒水平了吧？」姐姐冷笑：「是呀，我長期訂閱這份雜誌，很好看呀！」
火車站就是相聚和分離的地點。姐姐用半天時間搭火車，終於在火車站見到作家筆友了，卻馬上就又分離了。作家看着冷笑的姐姐臉孔，遲疑了一下，還是開口邀請：「我們去吃點東西吧。」姐姐搖頭：「我沒空，我還約了別人。」抬起下巴，她背向作家走了。背影是挺直的。如果作家跑到她前面，就會看到她淚流滿面的樣子。聽的當時感想是：這樣的作家，遠遠地觀望，不要靠近為好。
今天回頭再想，我不介意被人討厭。
來到需要做減法的人生階段，遇到喜歡的朋友，才願意付出寶貴的時間，至於三觀不在同一個層次的人，還是早點分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