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 拉
一整排青翠葱鬱的竹子在朋友房子的門口站崗。進來的人一看總抑止不住要讚嘆：好漂亮的竹子呀！這樣的景觀在海外不多，南洋人對竹子的感情，也就是一種綠色植物。一般人們庭院裏種的多為五顏六色的鮮花，求的是燦艷絢爛，不太注重植物背後的涵意或暗喻等。
朋友解釋：「父親最愛竹子，從小我們就在竹子圍繞的庭園長大，時常聽父親給我們說古人愛竹情深的故事，搬到這裏，父親雖然不在了，我仍堅持花園裏種下的第一棵植物是竹子。」
朋友的父母親生前從事華文教育工作。四季長春的南洋不下雪，然而華人說到華文教育，最愛以朱元璋的《詠雪竹》作為比喻：「雪壓竹枝低，雖低不着泥。明朝紅日出，依舊與雲齊。」堅持家中庭院種竹，和這首詩有無關係呢？中國古人喜歡以植物喻人，竹子是正氣的象徵，即使彎曲也不會折斷，代表剛直不阿、浩然正氣、積極向上的人格。由於竹子的生命力是植物中最長久的，有些甚至長達120年，便具有長壽安寧的涵意。再加上竹子一直以翠綠的顏色在院子裏長青不老，不像其他開花植物般嬌艷絢麗，人們就把素面朝天的竹子視為簡約淳樸的象徵，竹子最與眾不同的特徵是空心有節，凡讀過書的人，都會提醒自己不要只顧追逐世俗名利，要做個謙虛又有氣節的人。
充滿光明面的隱喻和象徵，竹子變成一種取之不盡的精神財富，普遍受到人們的喜愛，更成為理想的中國傳統人格，所以便有人把擁有特殊審美價值的竹子當成中國畫託物言志精神的代言人。
專心創作中國水墨畫之前的我，既畫油畫，也畫水彩和膠彩。進入水墨畫之後才發現，竹子畫是中國畫特有的專科，深受中國人喜愛。竹和梅蘭菊並排，稱為花中「四君子」，又和松梅一起列為「歲寒三友」，這一切，只因竹子的高尚精神風貌已經成為文人推崇備至的楷模。
如果你說你畫水墨畫，然後你不會畫竹，那麼不必多言，更無須解釋，別自稱水墨畫家就對了。因為別人看不會畫竹的你，就是還沒入水墨畫的門的學生。
水墨畫入門是從「四君子」開始。我教學生畫梅、蘭、菊之後，才教他們畫竹。因為我聽白居易在《畫竹歌》中說：「植物之中竹難寫，古今雖畫無似者。」畫竹的難度比畫花更高。花朵填彩上色，鮮艷奪目繽紛斑斕，看畫的人眼睛花了，便把絢麗耀眼的顏色作為美麗的標準。竹子往往以墨為色，雖然說即使只用單一墨色，也可使畫面產生不同色調變化，唐代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裏說：「運墨而五色具。」墨分五色是以水調色多層次的表現，畫面出現了濃、淡、乾、濕、焦。墨是黑的，無論分多少層次，還是無法成為吸引一般人的艷色，這也是為什麼竹子難畫的其中一個原因吧。
繪畫講究寫生，如果你以為對着竹子畫竹子，就能夠成就一幅竹子畫，只是個幻想。竹子的根系太發達，種下不久便肆意生長，想像你面對一叢竹子，你將發現無從下手不是成語，是眼前的現實。尤其是竹葉。那麼多左右橫生前後交疊的葉子，要如何組合才能畫出一組亂中有序的竹葉乃竹畫的第一道難題也！
歷來擅長畫竹的高手，不得不提「一枝一葉總關情」的鄭板橋。一生只畫「四時不謝之蘭，百節長青之竹，萬古不敗之石」，因為他自認是「千秋不變之人」。他一生都在為竹傳神寫影「四十年來畫竹枝，日間揮寫夜間思，冗繁削盡留清瘦，畫到生時是熟時」。如何把竹畫得有形有神？「凡吾畫竹，無所師承，多得於紙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原來是通過觀察窗外真正的竹，對着早晚時間映在紙窗和牆壁上的影子描畫出來的。他「眼中的竹」就是自然實景，觀察之後，從中體驗畫意，便有了「胸中之竹」的構思，然後才化為「手中之竹」表現在畫紙上。
從主觀的眼中竹，經過構思將現象結合想像到胸中竹，再把真實與藝術融合後實踐為手中竹，正是師承自然，又達到高於自然的境界。鄭板橋的窗外種滿了他詩裏寫「立根原在亂岩中，任爾東西南北風」和「寫取一枝清瘦竹，烏紗擲去不為官」的剛直不阿、品格高尚的竹子。難怪他的竹子從古到今大受歡迎。他曾經自己坦白︰「予何敢妄擬東坡？而用筆作書皆愛肥不愛瘦，亦坡之意也。」鄭板橋肯定是很喜歡蘇東坡，不在乎別人說他被蘇東坡影響。他的竹子畫，有人評語「神似坡公，多不亂，少不疏，脫盡時習，秀勁絕倫」。坡公就是蘇東坡。
就算鄭板橋不說受坡公影響，所有畫竹的人，也都認識蘇東坡。鄭板橋的胸中有竹理論，正是源於蘇東坡的精闢見解「畫竹必先成竹於胸」。蘇東坡說過要把竹畫好，必須先了解竹的常態常理。後人讀蘇東坡的詩，發現處處都有竹，從開始當官到經過3次貶謫「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無論到那個州，他都是「門前兩叢竹，雪節貫霜根。」「官舍有叢竹，結根問因廳。」「門前萬竿竹，堂上四庫書。」只要有書有竹，無論到哪兒，都是他的桃花源。「疏疏簾外竹，瀏瀏竹間雨。窗扉淨無塵，幾硯寒生霧。」「累盡無可言，風來竹自嘯。」 「披衣坐小閣，散發臨修竹。」詩中的安然自適、淡定從容、瀟灑超塵令人相信他讀懂了竹，竹也懂他！
提到蘇東坡，大家自然而然要想到東坡肉，那麼美味可口，吃了還想再吃，癡情於竹的蘇東坡卻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
這句話之後，人們更加擁護「居有竹，院不俗」。院不俗就是居於院裏的人不俗呀！可惜現代人生活空間太小，沒有院子無法種竹，不妨考慮買一幅竹畫，掛在家裏觀賞，讓自己入世而脫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