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大多時候,我經歷的疼痛是這樣的:先是不易察覺的關節僵硬,然後絲絲縷縷的痛感如疾風驟雨般襲來,時緩時片,成勢成片,令人猝不及防;很快,疼痛的洪流在身體裏肆虐,毫無徵兆的就抵達了高潮,整個腿部瞬間就像電流通過一般,肌肉瑟縮,發生痙攣,不能自已。稍後,又一股洪流遊竄,就像颶風在體內肆意搜刮,恍若帶走一部分血肉,在黑暗的盡頭逼出一身冷汗,我如墜深淵,如臨大敵,最終動彈不得。
疼痛過後,一個人看世界的態度也會隨之改變。患類風濕二十年,我也疼了二十年。多少次我想到,如果有一天不用吃止疼藥了,也不疼了,那該多好啊!可是,一個人如果徹底沒了痛感,又該是多麼的可怕!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羞於談論疼痛,從未在任何人面前說起自己有多疼,包括父母。疼痛就像長在我肉體上的重要器官,早已「相看兩不厭」,或者說沒了脾氣。直到最近邂逅美國女詩人露易絲.格麗克,冥冥中她是一個懂我很久的知音。傳來她獲得諾獎消息的那個晚上,我正被疼痛折磨得死去活來,坐臥不寧。
疼的因素有很多,節氣會疼,雨雪天會疼,感冒會疼,勞累會疼,經期會疼,潮汐變化也會疼,似乎任何一個理由都冠冕堂皇,又似乎都不成立。因為類風濕所附帶的疼痛,至今世界上沒有有效根除辦法。這種疼痛讓我經常陷入長久思考,關於活着,關於死亡,關於尊嚴,關於愛與恐懼。
露易絲.格麗克的詩歌被人們稱為「疼痛之詩」,比如,「我要告訴你件事情:每天/人都在死亡,而這只是個開頭。」比如,「生出來,身體便與死亡定了約/從那個時候起,要做的一切都是欺詐。」就像詩句之間藏着一個扳機,直抵我們的心靈深處,發射出令人心頭震顫的思考,甚至讓人有些眩暈。細讀她的詩歌後我才明白,她一定是獨自穿越過無數黑暗閘門和疼痛之夜的探索者,僅七年厭食症的治療過程就是最好明證。當然,更多的是不留痕跡的靈魂獨唱,她拒絕留下簡歷和照片,只說過「我是一個長翼的着迷的人,我被月光照亮的羽毛/是紙。我幾乎不曾在男人和女人中間生活/我只對天使講話。多麼幸運,我的日子」,這一點與卡爾維諾極為相似。我認為,這是源於她足夠自信,她的詩歌是可以當做散文或隨筆來讀的。她寫愛情,「如果你墜入愛情,妹妹說/那就像被閃電擊中/她正滿懷希望地說着/要引來閃電的眷顧」;她寫妹妹去世,「後來我覺得妹妹的身體/是一塊磁鐵。我能感到它吸着/媽媽的心進入大地/這樣它才會生長,給人以尖銳的疼惜;她寫父親臨終,「在臨死的亢奮中/爸爸已經認不出我/像一個不吃不喝的孩子/他對什麼都不在意」;她寫祖父,「雖然偉大的靈魂據說是/一顆星,一隻火炬/但它更像是一顆鑽石/這個世界上在再沒有什麼堅硬的東西/能夠改變它」;她寫身體,「暴力已經改變了我/我的身體已變冷,像清理一空的田地/此刻只有我的心智,謹慎而機警/感覺到它正被檢驗」;她寫大地,「對大地感覺厭倦,這也很自然/若你死了這麼久,你很可能連天堂也會厭倦。」她最擅長的剖析就是靈魂,「我的靈魂一直那麼惶恐,狂暴/原諒它的野蠻吧/彷彿我的手便是靈魂,小心地撫過你」......讀格麗克的詩,特別是後期作品,總會讓人的心跟着/發疼發緊,有種電擊般的清醒,然後產生一種被四面八方包圍的溫暖慰藉。
這種力量,或許就是真實,而疼痛,不過是人類活着的最大公約數,是她打開生命之門和靈魂之鎖的金色按鈕。也可以說,疼痛是疾病,傷口,破碎,性愛,也是失敗,暴力,無常,恐懼,唯有愛能夠治癒,唯有愛能夠捍衛疼痛重壓之下的最後尊嚴。看不見的疼痛比疼痛更加令人悲憫,比如死亡,這正是格麗克最深邃最直接的精神探索。
肉體有多少種樣態,就會有多少種疼痛,本質上都是生存的困境--死亡。我由此頓悟,一個人出生的瞬間就開始了死亡,似乎,肉體的疼痛多一些,靈魂的煎熬就會少一些,這是內在的補償機制。我目睹過不同的疼痛瞬間:十六歲第一次住院時,我去保健樓看老校長,在電梯口遇見從裏面推出來蓋着白布的逝者,家屬的無聲哭泣讓我至今無法忘懷;幾年前深夜在醫院急診室輸液,昏暗的走廊盡頭,有位男子闌尾炎發作弓着腰沿着牆根挪動腳步,雙手緊緊掐着腹部,走走停停的影子搖曳出扭曲的表情;母親勞累過度導致腰椎間盤突出,發病時疼得大汗淋漓,甚至喊出聲來,好多次夜裏醒來看到她坐在床邊抹淚,寢食難安。
還有一個叫傑傑的十歲男孩,我的病友,每次想到他我都久久不能平靜。他的雙手腫起來就像豬蹄,且每天早晚經常高燒,他從來沒喊過疼,扎針時也不懼怕,但從來不讓人摸他的手,總是背在身後面,這是少年保護自己的獨特方式。
疼痛的樣子不盡相同,但都是對死亡的一次預演,在不安中觸摸到生命的另一種真實。所以,格麗克寫道,「要說我沒有畏懼/這不真實/我害怕疾病,羞辱/和任何人一樣,我有我的夢/但我已學會了隱藏它們/保護自己」,保護自己就是愛,就是萬變不離其宗的人性根源:活出尊嚴。
疼痛的反義詞不是忍耐,而是愛。露易絲.格麗克讓我重新找回直面疼痛、直面生死的勇氣。她對生死的探索固然引人哲思,但她對生活的摯愛同樣使人流連,周二買魚吃,秋天去趕集,類似的書寫着實叫人心生歡喜。我最心儀的是這首詩,「每次遛狗,我都能記住一些畫面/生長在路邊的馬薄荷/早春,狗追趕小灰鼠......我穿過黑暗,好像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好像我已是黑暗的一分子/平靜地,安寧地,天就破曉了/趕集日,我帶着生菜,去集市。」
這樣的煙火生活,依然是她穿越疼痛後的輕盈、愉悅,以及美,這種美帶有人類普遍意義,更加引人心靈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