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 倩
「時間過得太快了，2020年重新再來一遍，那該多好啊！」當我在朋友圈發送完這條信息後，立馬有朋友秒回，「難道你想重新經歷一遍嗎？」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他並不理解我的心情。
庚子冬春，一場新冠肺炎，為所有人的心靈打上疼痛的烙印，我也毫不例外。回望那段日子，我依然能夠嗅到酒精的味道。快！快些！再快些！白衣天使在與時間賽跑，我在後方也在與時間較量，身為評論員的我挑燈夜戰，構思文章，把希望和力量敲進鍵盤，也把一個又一個階段性勝利敲進歷史冊頁。「哪有什麼勝利可言，挺住意味一切」，我第一次體會到詩人里克爾這句話的精神內涵，人是何等的渺小，挺住就是最大的勝利。
疫情發生後，我結識了山東首批援助湖北醫療隊九十後隊員楊雪，她是濟南市第四人民醫院重症醫學科年輕護士，也是首批援鄂醫療隊年齡最小的白衣戰士。通過多方採訪，我記錄了她的援鄂故事，邊寫邊流淚，一度不能自已。我多次問自己，「如果我是楊雪，能像她那樣不顧男朋友勸阻，除夕夜毅然報名出征黃岡嗎？」凡事落在自己頭上，都會變得異常艱難。關於生與死，選擇與放棄，犧牲與奉獻，我想了很多，卻獨獨找不到出口。
疫淨花開，生活如常。這個時候。老天再次給我開了一個玩笑，爸爸突然去世，我成了世界上沒有爸爸的孩子！6月的最後一天，成為我永久的痛。或許，人生的失去有3次，第一次是目睹離別，第二次是經歷離別，第三次是心靈絕望。我就屬於第三次，整顆心就像一下子豁開了底，脊樑骨被抽離，我竟哭不出眼淚來，就像被硬物堵塞了淚腺。對我來說，花季患上重病，中年痛失父愛，這些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人生至痛。我第一次覺得，沒有了爸爸，我才真正坐在了輪椅上，徹底沒有了依靠！得病後為我四處求醫問藥的是爸爸，最支持我文學創作出版新書的是爸爸，從小到大對我影響最大的也是爸爸......爸爸走後，13年來我第一次中斷了寫作，坐在電腦桌前靜靜發呆，不知不覺到深夜。經常地會想起那個中午，我坐車去殯儀館送爸爸最後一程，車輛一律不准入內，搖下車窗，我幾乎用懇求的口氣對值班保安說︰「讓我進去吧，去送爸爸。」對方立馬放行，陰沉的天空下，他的另一隻手裏托着一碗麵條，已經坨成麵疙瘩。疫情籠罩下的殯儀館，到處瀰漫着消毒水的氣息，顯得愈發淒冷與虛無。爸爸依然很安詳，就像睡着了一樣，我就這樣一步之遙望着，望着，心底的不捨，眼裏的心疼，胸膛裏躍動的情愫，就這樣隔着空氣翻湧着，似乎時間凝固在手心裏，我就這樣與他離別。媽媽留下等候取骨灰，天氣預報傍晚有雨，就沒帶雨傘。誰料，媽媽剛抱出骨灰盒，天空就像劃開了大口子，大雨傾盆，狂風亂作，即使有雨傘也撐不住。媽媽只能在牆根處避雨，這一站就是一個多小時。事後，某個午後，我翻閱台灣作家簡媜的書，在送別公公等候取骨灰盒時，她寫道︰「爸爸，再見，火來了要躲開！」看到這裏，我的淚水順着臉頰簌簌而下，哭個痛快！
過日子是過以前，每個人都是靠反芻記憶過活，這是爸爸走後我才明白的道理；過日子也是過瞬間，過去我總是想當然地以為人生漫漫，來日方長，其實生命就是此時此刻。好朋友閆姐的小叔子，查出腸癌晚期，結婚幾年，沒有孩子。賣掉房子，傾盡所有，化療治病，他一度要放棄，並做出一個讓全家人吃驚的決定：離婚，這樣就不會拖累妻子。他的妻子阿蘭多次向閆姐求助：「我進退兩難，該怎麼選擇？」那3個多月裏，閆姐寢食難安，甚至無心工作，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更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們。後來，閆姐想明白了，從容地對她說︰「你誰也別聽，就聽從內心的召喚！」這句話如同一個響雷，也在我心底炸開。是啊，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神。很多時候，我們感慨生活無常，實則是懼怕生死，抑或是尚未做好迎接死亡的準備；很多時候，我們嘆息人生無力，實則是貪慾太多，看不到當下就是未來。
楊雪護士從黃岡大別山回濟後，親手製作了一個精美手工鑰匙鏈送給我，上面墜有她的照片--身穿隔離服的工作照。我的腦海裏突然閃過一個詞語：英雄。對，楊護士就是身邊的英雄，千千萬萬在疫情面前不屈不撓的人也是英雄，我自己也是英雄。和平年代，沒有硝煙戰火，沒有鐵蹄壓迫，但是，生活的暗湧常在，生命的考驗相隨。這就是人間煙火的本來面目。後來，楊雪給我緩緩講述援鄂期間的一些事情，除夕之夜報名出征湖北，她在電話裏把銀行卡密碼告訴給母親，讓母親替自己保管，當時她就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她的父母從肥城老家來濟與她團聚過年，媽媽腳趾骨裂受傷，但一瘸一拐下樓目送她坐上出租車去醫院集合；她在酒店解除隔離那一天，男友去迎接他，別人家屬都手捧鮮花，他抱着他們餵養的泰迪狗......我聽着聽着哭了，說着說着又笑了，這些難忘的片段，終將釀為美好的記憶之酒。
「我經常想重新見到某人，卻意識不到這僅僅是由於那人是我回憶起攀滿山楂花的藩籬，因此我認為--同時也讓別人相信--只需神遊故地，便能重溫昔日的殘夢了。」一年一歲，不過是給時間換個韻腳，然後繼續趕路。
「2020號」列車即將抵達終點，一切過往都是有去無回的人生，生死困境皆是時間的饋贈，失去很多的同時，我也擁有另一種獲得--更加熱愛這個不完美的世界，更加熱愛生命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