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2-23] 廖承志戴手銬走完長征
廖承志和母親何香凝合照。(資料圖片)
沈 容
廖公(承志)是一位最具有傳奇色彩的人物。他的父母廖仲愷、何香凝先生,追隨孫中山先生革命,使他從小就和革命聯在一起。他生於日本,曾在德國、荷蘭、前蘇聯等地生活、工作、學習過多年,懂幾國文字。我曾兩度在他領導下工作過。他是我遇到過的領導人中最沒有架子、最有人情味、最令人敬佩和難忘的人。
粵北被捕入獄
我第一次見到廖公是在1946年1月22日,廖公剛從監牢中出來。1942年日寇佔領香港,廖公組織眾多民主人士和文化人撤回大陸以後,自己卻於5月在粵北被國民黨逮捕入獄。1946年國共和談,我黨一再要求釋放政治犯。劉鄧大軍在平漢戰役中俘虜了國民黨十一戰區副長官馬法五、四十軍副軍長等國民黨高級將領,就以這些將領交換了廖公和葉挺將軍。
上清寺初見廖
我那時在重慶八路軍辦事處外事組當翻譯,辦公地點在上清寺。那一天,周恩來同志去接廖公,我們外事組的幾個工作人員和鄧穎超一同在門口等候。當汽車到達,廖公和周恩來剛跨出汽車,踏上台階,鄧穎超馬上跑上前去,和廖公抱頭哭泣,我們也禁不住眼淚直流。這時的廖公消瘦、憔悴、頭髮很長、鬍子拉碴,只是兩隻眼睛炯炯有光,明顯地流露出喜悅的神情。這是他第六次坐牢,現在受難的親人回來了。大家把他擁進會議室裡,圍著他、看著他,說了些什麼記不得了,只有那酸苦和歡樂至今留在心間。讓他休息了一會兒,周恩來就把他送到紅巖八路軍辦事處去了。
懂繪畫免於難
廖公正式坐牢,頭四次是在外國,三次在日本,一次在荷蘭。後兩次是在國內被國民黨逮捕的。這六次坐牢名實相符,所以我稱之為正式的坐牢。還有一次無以名之,因為除了「坐」之外,還被綁著兩隻手隨同行軍,而且沒有經過宣判的手續,又隨時可以被槍斃,姑且稱之為非正式的坐牢吧。這是在最後一次被國民黨投入監牢之前的1935年,廖公被張國燾抓了起來,張國燾殺了很多領導幹部和知識分子,廖承志是大知識分子,還留過洋,只因他會畫畫,可以畫宣傳畫,所以暫時寄下他的腦袋,押著他參加長征。那次因周恩來的努力而倖免於難,才有最後這一次正式坐牢。
帶特務見母親
被國民黨逮捕的兩次,第一次是1933年3月在上海。由於叛徒出賣而被捕,和陳賡關在一起。因在英租界,提問他的都是英國特務。陳賡給他出主意,叫他設法通知他母親。怎樣通知他母親呢?廖公對特務說,跟我走,特務問了去哪裡,廖公說,相信我就跟我走,不相信就算了。特務以為帶他們去抓人,用兩輛汽車,七八個人押著戴了手銬的廖公上車,廖公指著向左向右轉了一陣,把特務們帶到了他母親家。何香凝看見兒子戴著手銬,知道出事了。這一下,真是事情鬧大了,何香凝、柳亞子,甚至孫夫人宋慶齡等等頭面人物都出動營救,使廖公終於逃脫了牢寵。
廖公最後一次的囹圄生涯,先在粵北,1945年被轉到重慶渣滓洞的白公館,這是關要犯的地方。廖公在這裡度過了1945年的元旦和春節。這一年夏末,特務給他做了一套新衣服,由特務頭子毛人鳳把他帶到蔣介石那裡,蔣介石用很多花言巧語企圖說服廖公投降,都被廖公頂回去了。於是,廖公又被送回渣滓洞。
1947年,我從晉冀魯豫前線調到新華社總社。廖公是社長。那時總社已從延安撤退到涉縣的陳家峪,後又搬到河北平山縣的東柏坡,距中央所在地西柏坡約7里地。
廖承志在孫中山(前左五)膝前合照。
包辦多種外文
廖公是新華社的元老之一。新華社的前身叫紅色中華通訊社,簡稱紅中社,成立於1931年,由向仲華負責。1936年冬,廖公到達保安,紅中社只有他們兩個人。所有外國通信社的電訊由外文翻譯成中文,通通由廖公包了,如英國路透社、美國美聯社、日本共同社、蘇聯塔斯社、法國法新社等等;向仲華負責蘇區的消息。
我在總社時在外文部當翻譯。我們外文部有十來個人七八條槍,每天,天濛濛亮就開始工作,晚飯後還得幹一陣。我們雖然翻譯美聯社、合眾社、綜合外電消息、塔斯社等外國通訊社的消息,但只翻譯英文,而在紅中社時,廖公一個人要翻譯多種外文!
1978年,成立港澳辦公室,屬國務院,廖公兼管僑辦和港澳辦。我被調至港澳辦,又一次在廖公領導下工作。
廖公為人隨和,和藹可親,從不擺領導人的架子,且才華橫溢、豪氣干雲、風趣幽默。他關心人,逗人笑,使人願意接近他,向他談心裡話。
送漫畫賀婚喜
在新華社,他常常拍一下這人的肩膀,摸一下那人的腦袋,還愛給人起綽號。有一位廣東籍的同志,他叫他小廣東,我至今不記得這位同志的大名,只知道他叫小廣東。廖公叫我小姑娘,時隔二十多年,我到港澳辦,他還叫我小姑娘。有一天,我對廖公說:「我已是老阿婆了,不是小姑娘了。」他給我寫便條,也是小姑娘小姑娘的。我們每星期到廖公家的會客室開一次會,每次開會,先進來的是廖公的愛犬,它一進來,廖公就出現了。
在新華社總社,每逢有同志結婚,廖公總要畫一張漫畫送給新娘新郎。蕭希明和陸冰結婚,他畫了一張漫畫送給他們。廖蓋隆和李蓬茵結婚,他畫的漫畫,寥寥幾筆,就抓住了倆人的特點,兩個人的身子卻麻花似的扭在一起,誰看了都哈哈大笑。
「講完笑話進棺材」
他這一作風,使很多同志都願意接近他,但是也有人看不慣。認為這樣隨便,太不像個領導了。甚至有同志把這一作風和政治水平聯繫起來。陳克寒同志就曾對人說,廖公政治水平不高。在有些同志看來,當領導的,必須嚴肅、不苟言笑。否則就沒有領導的威嚴。
1948年新華總社「三查三整」整風,同志間展開批評與自我批評,群眾也對領導提意見,對廖公提的意見中有一條是說廖公太愛開玩笑。廖公在作整風總結時,講完了工作中的問題,最後說:「有人給我提意見,說我太愛開玩笑,我告訴大家,在我臨終的時候,我一定講完一個笑話然後再跳進棺材。」又引得哄堂大笑。
建國以後,廖公做僑務工作,他在國外多年,對華僑的甜酸苦辣,了如指掌。他為人隨和,沒有架子,善於和人交往,以誠相見,寬厚相待,這樣,華僑和港澳同胞又怎能不把他看作是他們的知心人呢。華僑、港澳同胞來到北京,都願意見見他,和他談談心裡話。有的港澳同胞甚至說,到了北京如果沒見到廖公,就等於沒到北京。因此,廖公對他們的情況、心態和願望,也就了解得更深刻了。
1979年,廖承志書贈日本朋友的「友好」墨寶。(資料圖片)
不怕海外關係
1960年代,「海外關係」是一個談虎色變的名詞,誰沾上它就有被打入另冊的可能。誰沾上「海外關係」,升學、就職,甚至婚姻都要受到影響,而廖公卻大聲疾呼地反對「海外關係」這種說法。1961年,他說:「這個說法是沒有分析的,是有害的,是主觀主義的東西。」他說,要說「海外關係」,他最嚴重,美國過去幫蔣介石訓練空軍打我們的航空隊長陳納德如果看見他,要叫他舅舅,因為他的妻子陳香梅是他的外甥女。他在香港的親戚算起來恐怕有四百多人。
沒有膽沒有識,沒有很高的政治水平誰敢這樣說!
批准傅聰回國
1979年4月,音樂家傅聰從國外到香港,想回上海參加他父母傅雷和朱梅馥同志平反和骨灰安放儀式,這是由上海市文聯主辦的。他必須在兩天以內趕到,否則就趕不上這個儀式。傅聰是在他父親傅雷1957年被打成右派後嚇壞了,不敢回國,從此亡命國外的。香港有關方面的同志把這信息告訴港澳辦。我經手此事。我想,音樂家的事應該由文化部管,於是打電話給文化部,文化部的同志說,他是音樂學院的,應由音樂學院管,音樂學院又推給文化部,文化部又由這個局推給那個局,電話來來還還打了無數,誰也不願點頭不願搖頭。時間緊迫,我只得把所有的材料要來,如實給廖公寫了一個報告,廖公立馬批了,同意傅聰返國。傅聰大概至今不知道,是廖公幫了他的忙。
與蔣經國敘舊
1982年7月25日,人民日報發表了廖公的雄文「致蔣經國信」。這信傳誦一時,膾炙人口。信的抬頭是「經國吾弟」,能和蔣經國稱兄道弟的,只有廖公一人。他的父親廖仲愷是孫中山的左右手,和蔣介石同事,因此,廖公才能在信中同蔣經國話舊,說「幼時同袍,蘇京把晤」。信中沒有一句套話、空話、廢話、訓人的話,只是敘舊,問好,曉之以理,明之以利,動之以情,勸蔣經國「負起歷史責任,毅然和談,達成國家統一,則兩黨長期共存,互相監督,共圖振興中華之大業」。信中說:「如弟方便,余當束裝就道,前往台北探望,並面聆諸長輩教益」。接著又引用了魯迅的一句詩:「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這樣一封情文並茂的信,只有廖公有資格寫,也只有廖公寫得出。我在中山紀念堂遇見一位微雕藝人,他說他要把此信刻在米粒大的一塊象牙上。可見此信之深入人心。
廖公對文藝有很深的造詣。他常和他母親何香凝老太太合作畫畫。在他那間我們經常在那裡開會的會議室裡,有一幅很大的何香凝老太太畫的松柏圖,其中的人物,就是廖公加上的。
1978年鄧小平(左二)訪日時和日本福田首相見面。左一為廖承志,右一為外相園田直。(資料圖片)
鍾情武打電影
他對武打電影,情有獨鍾。廖夢醒大姐曾告訴我,他們姐弟兩人都曾經跟孫中山的保鏢馬相學過武術,所以他懂得武術,喜愛武術。他看了香港著名武打影星李小龍主演的影片《精武門》後,讚不絕口,還說,這不是一部很好的愛國的影片嗎?
他建議香港的電影公司拍兩部武術片:少林拳和太極拳。他認為少林拳和太極拳是中國最有名、最厲害的兩類武術。香港的一家影片公司寫了一個劇本,並已在河南少林寺所在地嵩山開拍。我看到了劇本,覺得不很理想,便把劇本送給廖公。廖公第二天就把我叫去,他說他看了劇本「涼了半截」。他要求修改劇本、調整導演、演員的人選。
不要花拳繡腿
日本有一個少林寺聯盟,人多勢眾,而且已對此片買了花(就是已付了買片的定金)。廖公要求找有真功夫的人來演,而決不能打那些花拳繡腿。最後他說我搞過電影,這件事交給我了,要我「搞掂」它。這是廣東話,是叫我負完全責任把這件事辦好的意思。這下,該我涼了半截了。我說我實在對武術一竅不通。廖公說不懂不要緊,鑽進去。他說,據他所知,中國有兩個人真正懂少林拳,一位是南京軍區司令許世友,一位是中紀委副書記趙毅敏。他叫我去找他們,向他們請教。我早聽說許世友是從少林寺打出來的,但是他在南京,往返費時,就去找了趙毅敏。趙毅敏同志十分熱情,連說帶比劃,講了不少。可是,對於我這樣一個完全不懂拳術的人,怎麼講得清呢,我仍然不得要領。他叫我伸出一隻手來,比劃一個招式。當他的手搭在我的手上,我還沒有看清他是怎麼出手的,我的手就痛得哇哇叫起來。這下,我至少領教了少林拳的厲害。
我兩次去嵩山,和香港電影界的朋友們研究修改劇本,充實攝製組的人員。李連杰、于海等一批武林高手就是導演張鑫炎物色到的。我每次從嵩山回來,廖公都要詳細詢問劇本修改和拍攝的情況。他要求服裝要唐代的,我說全部重做服裝花錢太多,最後只給主要演員重做了服裝。我第二次去嵩山,把影片中武打的一些招式拍了錄像帶回來放給廖公看。
票房高居第一
影片拍攝完成後,廖公建議大力宣傳。於是,主要演員匆匆忙忙趕往香港,參加影片的首映式,並在電視台表演。影片在春節期間上演,也是根據廖公的建議,因春節看片人多。果然,此片一炮打響。香港電影界都把好片放在春節上映,報紙每天都登載各影院售票情況,影片《少林寺》的票房一直高居第一。此片轟動國內外,港澳人人爭看《少林寺》,台灣也有人專門到香港看此片。這就是廖公所說的不要搞花拳繡腿,要來點真功夫。(原載《南方周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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