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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澤銘 圖:李澤銘、曾家輝
不知何時開始,「青山」在港人心目中與青山醫院畫上等號,所以「到青山一遊」、「從青山出來」、「你肯返青山未?」等,便成了市民日常對話中的標準謔笑用語。不過,青山之大,其歷史之深厚,對中國近代發展影響之巨大,如此鋒芒,一間小小的醫院又豈能代表。
除了青山醫院(其實並不算是景點)以外,青山寺和紅樓都是遊青山時不可不到的地方。青山寺的歷史其實可追溯到東晉,而紅樓則被指為辛亥革命的發源地。最近,一個由三聯書店舉辦的講座中,香港嶺南大學歷史系助理教授劉智鵬博士總結自己及多個本地歷史學者考據所得,重述兩地所埋藏的香江故事。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聽畢講座,劉智鵬的講解雖然妙語如珠,內容詳盡,但若不到實地一遊,始終略嫌美中不足。欲登青山寺,乘坐輕便鐵路應是最簡單快捷的方法。大家在屯門青雲站下車,經香港專業教育學院和聖彼得堂之間的興才街,轉入楊青路,南行而下至青山寺徑,沿路而上便能到達這座古剎。途經挹曉亭後,一座雄大的石牌坊便巍然屹立於眼前。
每天不少晨運客和遊人在牌坊之下往來穿插,但有多少人知道這牌坊的歷史,以及其上面所刻的匾額對聯背後的意義?且聽劉智鵬娓娓道出其中故事。
建牌坊紀念港督登山
身處這座建於1929年的雄偉石牌坊之下,心知已進入一個歷史現場,但被悶熱空氣包圍下,實無法駐足享受這份時空交錯的浪漫感。唯有默記石刻文字,再找個喘得過氣的陰涼地方細細回味。
牌坊正面上書由前香港總督金文泰所題「香海名山」,筆法雄勁有力,可見其在中國書法曾下過一番苦功。牌坊是紀念金文泰於1927年6月和1928年3月兩遊青山而建,柱上刻有倡建者姓名,共有二十人,包括周壽臣、周峻年、羅旭和、馮平山、鄧志昂、鄧肇堅等一眾社會名流。雖然事隔七、八十年,這些曾叱卂一時的名字,現今讀來仍依稀熟識。
內外對聯揭才子心跡
牌坊內外均有對聯,外聯寫道:「樓觀參差,清夜聞鐘通下界;湖山如此,何時返錫到中原」(三水梁士詔題)。驟眼看來,一副普通的對聯和一個陌生的名字,在中式建築中,隨處可見。然而,若對中國近代史稍有研究,即不禁驚叫,這號人物竟出現在如此不起眼的地方,再細味聯中內容,則多少明白他當時的心跡。
梁士詔是清末民初的著名政治家,早年擔任袁世凱的秘書,是交通銀行的創辦人之一,後來更出任國務院總理。但蔣介石北伐成功後,梁士詔成了通緝犯,避難至香港,一面風花雪月,避世隱居,另一面則關心國事,為金文泰出謀獻策。這種處境正好反映到對聯上,上聯描寫青山一帶的鳥語花香,下聯筆鋒急轉,心懷故國,急欲回馬再戰江湖之情表露無遺。
內聯共有兩副,由前清翰林陳伯陶所題,其一曰:「導海而南,杯渡情依中國土;高山仰止,韓公名重異邦人」。與梁士詔的處境相似,陳伯陶在光緒年間進士及第,官至翰林,是為當世大儒,在一眾香港文化界人物中所謂「超班馬」,然今卻蝸居九龍城寨,不得志之恨可想而知。
上聯所述為青山寺的開山典故,話說東晉年間,杯渡禪師來華弘揚佛法,然後坐一酒杯順珠江南下,渡海而去不復返。下聯則記載金文泰攜眾兩登青山的事件,「異邦人」可同時指杯渡禪師和金文泰,除了兩者皆非中土人士,還有意把金文泰支持復興古文的功績與杯渡來華弘法並列。至於「韓公」,可是大有來頭,指唐代詩人韓愈,相傳他被貶廣東時曾慕名來到青山,並在山巔一片巨石刻上「高山第一」四個大字。然而,經香港大學一眾學者考證後,證實韓愈根本未曾來港,而大字則由北宋新界鄧族始祖摹刻。
牌坊內匾額刻由鐵禪所提的「回頭是岸」,把這充滿佛家智慧的成語刻在此更有深一層的意義。青山臨近海口,杯渡從此飄離中土時,若回頭一望,即能看見彼岸,以及牌坊坐落的位置。說回鐵禪此人,他是民初有名的禪師,曾組織廣東佛教界人士歡迎革命成功後南訪的孫中山。可是,在日本侵華時代,他出任日華佛教協會會長,抗戰結束後因此被捕,而且死於獄中。回望匾額上的「回頭是岸」,心想鐵禪這一語成讖,欲回頭時已不能。
活於歷史夾縫的人物
一面登山,一面心懷身後的牌坊,回顧整件金文泰登山盛事。一眾土豪鄉紳,簇擁地方長官登高望遠,然後修碑立誌。這一切都十分中國化,但主角卻是英國人,而且時代背景是英國殖民地治下的香港。劉智鵬指出,這件事反映了香港獨特的地位。
「周壽臣、羅旭和、馮平山和鄧肇堅等人都是依附殖民政府做生意的商人,但卻處處表露對故土的懷念。情形有如在殖民地政府支持下成立的東華三院開張時,一眾創辦人都身穿清裝合照。體現這獨特時空下催生的double loyalty(雙重忠誠),一手享受殖民地治下的權益,另一面不忘故國的種種。」
劉智鵬談到金文泰其人,指他是一個極度仰慕中國文化至無法自拔的外國人,在廿多任香港總督中可謂絕無僅有。正因為他對中國文化的喜好,催生了香港大學的中文學院(現在的中文系,稍後將改回中文學院)。亦正因為他對古籍研究的支持,在當時五四新文學風潮席捲全國的環境下,香港能把古文的傳統延續下來。
頭頂酷日,腳踏青草前行,牌坊在身後逐漸變得渺小。進入寺門,廟外景色豁然開闊,山下繁市與遠處海岸盡收眼簾。剛走過歷史長廊,背倚山林,面向繁囂,此情此境,於神為近,於人為遠,多少夾縫中的歷史人物,都化作一縷雲煙,徐徐遠去。
近代兩大革命發源地
重回山腳,再坐上輕鐵,到蝴蝶灣站下車,步行不到一分鐘便可直達劉智鵬口中的另一景點──中山公園。
沿小路走進公園,首被收入眼簾的是一幢樓高兩層,三開間舊式洋房,這稱為「紅樓」的建築物相傳是清末同盟會策劃革命的指揮中心。可是,由於風雨經年,日久失修,眼前的紅樓已完全失去了昔日革命的光芒,頹靡殘破得與一般危樓無異。
現在紅樓的業權屬於私人擁有,屋內仍有人居住。劉智鵬表示,政府古物古蹟辦事處有望與業主達成協議,讓研究人員進內勘探,驗明其歷史正身,方便日後復修保養。
告別紅樓往前走,不多久到達孫中山的銅像和紀念碑,環顧四周,一切都沒甚特別,因為此地特別之處不在於表面所見,而是地下埋藏的一段段革命軼事。
「這裡的一切都太集中於孫中山身上,而他的名氣掩蓋了此地的革命意義。」
劉智鵬指出,紅樓或許真的與興中會有關,但現在歷史學家幾乎肯定孫中山未曾到過青山一帶。由於孫中山第一次廣州起義失敗後被清政府通緝,當時香港殖民地政府礙於清廷的抗議而拒絕孫中山入境,所以在辛亥革命成功前,孫中山即使路經香港,也只能在船上遙望彼岸的青山,以及在那拚命的革命同志。
說到這裡的革命基地,其佔地可不止現在的中山公園,而是包括整個青山農場(至今仍存在)。據劉智鵬的考證,農場才是當年革命的指揮中心,黃花崗起義,以及之前的所有起事也是在這裡謀劃。
農場在革命時期由商人鄧蔭南所擁有,此人為孫中山革命的重要資助人。當時香港政府只集中發展港九兩岸,屯門仍未出現新市鎮,屬於不毛之地,青山一帶更是地處偏僻,人跡罕至,是秘密基地的最佳選址。革命黨人在此儲存軍火,訓練士兵,圖謀大事。
青山北面便是深圳后海灣,農場以北的視線為青山所阻,無法得知內陸方面的動靜,若清軍大舉掩至,革命黨人難逃全軍覆沒之禍。所以同盟會在下白泥設置哨站,為了掩人耳目,以及讓放哨人員有點「世詣」,於是在臨海一處建立了一間製糖工場。現在下白泥仍有一座雕堡,劉智鵬稱這是辛亥革命在香港留下的唯一建築物。
「下次再提到屯門,不要再聯想到色魔,已經out了。這裡前有辛亥革命,後有無產階級革命(指香港達德學院),是個不折不扣的革命基地,日後推銷屯門也可從這個方向入手。」
劉智鵬認為青山,甚至整個屯門有說不完的故事,但港人一直冷待這個地方,冷待這段歷史。他希望藉孫中山紀念館在年底開幕的機遇,重新發掘一個個被埋藏的香港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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