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全球化的背景。我要說明一個觀點,一個命題,即全球化與現代化是一致的,現代化的結果必然導致全球化。根據馬克思的觀點,生產力是社會發展最積極、最活躍的因素,任何事物都擋不住它的發展,這個道理很淺顯,卻經得住考驗,是顛撲不破的。儘管對全球化有那麼多的批評、質疑、抗議,但是誰也擋不住。全球化給中國這樣的一些發展中國家帶來了機遇,同時也引起了文化的焦慮。
如果不吸收現代技術,我們無法設想有一個現代化的、社會主義的、而且是不斷向前發展的偉大祖國
講到全球化與現代化的一致性,我們能看到,凡是有利於生產力發展的東西,很容易被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文化背景所吸收。比如說,飛機,相對來說是最迅捷也是相當安全的交通工具,可以被各個國家所吸收。一種技術,比如說電力、電腦,尤其是信息技術,會被不同語言、不同國家用不同的編碼吸收,你擋不住。我們中華民族有非常輝煌的歷史、輝煌的文化,但有今天的生活,從全世界吸收了多少現代的科學技術?比如說,電燈是現代技術,電腦投影、幻燈片是現代技術,我的眼鏡也是現代技術等等。如果不吸收現代技術,我們就無法設想有一個現代化的、社會主義的、而且是不斷向前發展的偉大祖國。
條形碼、集裝箱等都是全世界一致用的東西,它使我們的產品、商品、科技成果能夠交流,能夠共享。如果沒有全世界一致的標準,你造的電燈泡和我造的電燈泡之間互不相干,這個技術就不能夠共享。數碼化、電腦的發明使全球化的進程大大加速了,所謂的信息高速公路已經實現了。數碼化逼著你學英語,這是一件非常無奈的事情,但也提供了很大機遇。如果你想使用電腦,不管中文軟件做得多麼好,仍然擺脫不了以英語形式出現的說明、菜單、可供選擇的選項。這說明一個問題,目前,任何一個國家的發展,都離不開世界。不論一個國家多有志氣、有多偉大,你都不能脫離開這個進程。全球化給中國帶來了發展機遇,中國能有今天的發展,離不開全世界經濟發展的勢頭。在我們沿海經濟開發區可以看到眾多的出口加工工廠、大量的出口商品。
全球化引起文化的焦慮,是指全球化使一些國家和地區的文化感到有一種被融化、被改變的危險。首先你會失掉自己的身份
全球化引起文化的焦慮,是指全球化使一些國家和地區的文化感到有一種被融化、被改變的危險。首先你會失掉自己的身份。所謂認同危機,就是學來學去都是英美的東西,主要是美國的,可是你學完了,又不是美國人。這種危機在許多國家,包括法國、中國等都存在。法國採取很多措施,限制英語的運用。我們在幻燈片上,在機場高速路牌上寫上英語;電視標誌「CCTV」也是英語。我們還開辦英語頻道,有大量英語教學節目。我無意批評這個東西,這個是必須的,甚至是很好的。中國要開放,有越來越多的各國遊客來參觀,雖然中文是非常偉大的文字,而且是被世界上最多的人口應用著,但是它的國際性並不是很好。現在國際上客觀上使用的就是英語———這在理論上無法講清楚,是不是英語就最好,就科學,那不見得———但是你講英語就能講得通,你參加國際討論會、生意談判,做外交辭令,用英語能讓很多人聽得好。溫家寶總理的記者招待會,他的翻譯就是譯英文,不可能用日文、俄文都翻譯一遍。按道理說,世界上各國語言文字都是平等的,但是英語有這麼一個優勢的地位。
但確實存在另一面,就是我們中文的水準,給人的感覺是現在有所降低,講究不夠。比如說,很受歡迎的電視劇《漢武大帝》喜歡用一個成語「守株待兔」:敵人來了,我們不能守株待兔,要進攻。它認為守株待兔,就是守,就是採取防禦性的戰略。電視劇老是這麼講,說得我也糊塗了,今天借這個機會請教大家,這「守株待兔」是防禦的意思嗎?不對呀,應該是企圖、僥倖的意思,是等著天上掉餡餅的意思。
春節聯歡晚會,其中對聯的用意非常好,可是我覺得推敲不夠。舉一個例子:重慶出「朝天門」(長江的碼頭),天津對「天津港」。「朝天門」對「天津港」,過去只要私塾上過一年的,就知道對錯了,兩邊都有「天」不行;「朝天」和「天津」這四個字都是平聲,也不行。其他的我就不一一講了。
再譬如說生活方式。一個聖誕節,一個情人節,市場上都有熱度,相反呢,對元宵節、中秋節,開掘得就不夠。在基本溫飽沒有解決的時候,春節吃餃子是一件大事,還有就是元宵節吃元宵,端午節吃粽子,中秋節吃月餅。現在我們很幸運,溫飽問題解決了,我們的子女根本就不知道飢餓是什麼,讓他吃餃子,在生活中不算是太好的東西。有人還嘲笑月餅太硬,主要是送禮。要知道這是咱們很美好的節日啊。
比較起來,我們說日常生活,衣食住行,這個「食」是中國的強項,大部分人的口味,還是喜歡吃中國飯。可很多小孩子,比如說三歲以下的,愛吃麥當勞,愛吃肯德基,那都是外國的垃圾食品啊!現在「衣」已經不是我們的強項,「行」也不是了,哪裡還有坐中式轎子的啊?很少。「住」,也很難蓋那種大屋頂式的房子了。我們是否該思考一下,怎樣才能有自己的一些生活方式?
在全球化的過程中,我們還有一個新的憂慮,就是文化越來越大眾化、批量化。由此便產生一個問題,就是那種有一點小眾的,毛主席講的「小眾」、「陽春白雪」,一些高雅的東西,感覺有被衝擊的危險
在全球化的過程中,我們還有一個新的憂慮,就是文化越來越大眾化、批量化。這種大眾化、批量化有很大的好處,是一種文化的民主,有利於實現文化的共享、文化的平等———你看得懂,他也看得懂。比如,電視裡趙本山出來了,你學問高的人可以看,文盲也可以看。大眾化,批量化,可以大量地生產,CD、VCD、DVD,最近還有什麼新的叫做EVD,可以批量地生產。由此便產生一個問題,文化中高精尖的東西,並不是人人都有條件去生產、去創造、去製作的,甚至於不是人人都能看得懂、看得明白的。就是那種有一點小眾的,毛主席講的「小眾」、「陽春白雪」,一些高雅的東西,感覺有被衝擊的危險。
我有時候也自己跟自己鬧彆扭。春節聯歡晚會,電視小品已經在擔綱了,因為它的效果非常好,讓人笑,香港叫做「搞笑」。這樣的節目,我也喜歡看,但有時候會想,除了這種通俗的娛樂節目之外,我們是否還需要一些能提高文化品位、文化素質,滿足智慧要求的作品。我們可以比較一下———當然中國的國情不一樣———比如說維也納金色大廳,它迎接新年的施特勞斯音樂會,也很大眾化,裡面也沒有用特別深奧、特別難接受的曲調。施特勞斯主要是圓舞曲,是舞曲,是華爾茲,但他的格調顯得就高一點。
寫作也是一樣。中國人過去對寫字是非常敬仰的,寫起字來,有一種精神貴族的感覺。他要明窗淨幾,沐浴焚香,書僮研墨,紅袖添香,然後拿著毛筆,舔過來,舔過去。因為字本身就非常優美,寫的時候,吟哦再三:「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寫起來,又是對仗又是成語,又有出處。這有它不好的一點:大眾讀不懂,說你「戇」。本來明白的話,讓你一寫,人家不太明白了。但是也有好處,它非常優雅,有一種風度,有一種格調,有一種品位。相反,如果都是大白話,都用群眾語言,在獲得了大量的受眾的同時,有沒有影響它的智慧含量、文化含量的危險,影響它的深度和格調?
可是沒有辦法,影響、威脅這種高精尖的東西,不僅有中國的,也有外國的。比如說大片,要的就是先聲奪人,先把你刺激夠再說。你先愛看,看完之後就忘,他認為這最成功。為什麼?你看完記住幹什麼,多累得慌,而且治失眠。
這種全球化的進程,從另一方面來說,使得精英文化越來越邊緣化。這種全球化帶來的對文化的衝擊和挑戰,是一個新的時代命題,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它都會來
這種全球化的進程,從另一方面來說,使得精英文化越來越邊緣化。不論是中國,還是像法國、德國這樣一些歐洲古老的國家,我們與他們交談當中,常常對美國的文化抱一種不屑的態度。記得有一年我在慕尼黑的歌德學院(歌德學院實際上是文化中心的意思),一位領導請我吃飯,談起慕尼黑街上出現了麥當勞快餐店,他氣得簡直是渾身發抖。他說飲食是一種文化,而美國的快餐基本上就是飼養性的,是反文化的。後來我去美國,將此事傳達給紐約圖書館的一個人,他也很自信,說德國的這位老師就讓他罵吧,他每罵一次,我們在慕尼黑快餐店的顧客就會增加一成,我們的顧客會不斷地增加,它的影響會越來越大。
這種全球化帶來的對文化的衝擊和挑戰,是一個新的時代命題,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它都會來。科學技術的迅猛發展,全球性的文化交流,也使很多傳統的道德和精神生活遇到了新的挑戰、新的問題。中國是一個非常重視道德的國家。我有時候看《春秋戰國》、《東周列國志》,最感動我的是那時候人們的道德觀念,重義輕生。荊軻刺秦王,找到逃到燕國的秦人樊於期說:「我現在要刺秦王,秦王不信任我。」樊於期一聽就明白了,說「你要提著我的頭去見秦王,秦王就會接見你。」當時一劍把自己的腦袋割下來了。你們看,這就是古人為了完成他們認為正義的事業不惜犧牲一切的精神。
又比如說「春秋筆」的故事:晉國有一個人篡位,於是史官寫「某年某月,誰誰弒其君」,王一聽非常生氣,就把他殺了。史官的弟弟來了,他還是寫「誰誰弒其君」,又被殺了。然後又一個弟弟來了,還是寫「某年某月,誰誰弒其君」。這種史官秉筆直書的精神,一看很驚人。你再看春秋戰國的師曠,他搞音樂,為了獻身事業,他用錐子把自己的兩個眼珠子捅瞎了。這是為什麼呢?因為在古代的時候,相當一段時期,道德觀念是一種信仰,是形而上的,就是「義」、「忠」,這比一切都重要。
科學和技術的發達把很多東西解構了。許多偉大的事情,你用科學技術一衡量,並不是那麼偉大。所以人的精神生活在受到挑戰,人的道德觀念、美德觀念、俠義、崇高、詩情,都在受到挑戰
然而,科學和技術的發達把很多東西解構了(現在有兩個詞,一個叫解構,一個叫去魅,鬼魅的魅,把身上的神學色彩給去掉了)。所以19世紀末20世紀初,出現了所謂「上帝死了」的說法———就是原來對上帝的崇拜,對神的崇拜,一切行為都由神來要求,沒有道理可講,按照神的意志去辦就行了,可是科學的發達,使你感覺到,在世界上找不出那樣一個人格神來了,所以「上帝死了」。到了現代主義的時候,甚至出現了「人死了」。什麼意思呢?就是人並不是宇宙的中心,並不是世界的中心。許多偉大的事情,你用科學技術一衡量,並不是那麼偉大。譬如說月亮,月亮在多少個民族的精神生活中,是一種幻想,一個永遠的可望而不可及的幻想。可是美國人在20世紀60年代上去了,發現月亮是一個死寂的星球,既沒有吳剛,沒有嫦娥,沒有兔兒爺,沒有桂花樹,人的這些幻想沒有了。
還有愛情,多少詩歌、多少文人歌頌愛情。羅密歐與朱麗葉,普希金的詩,萊蒙托夫的詩,雪萊的詩……可是自從有了弗洛伊德,什麼他都做實驗(檢驗),美國就有一種說法:「愛情屬於精神病現象」。愛情中有幻視,幻聽,「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不見得,比她美麗的有的是,所以你這是屬於精神病。如果用純醫學的觀點來看,甚至於你用獸醫配種的觀點來看,那麼這個愛情就死了,沒有愛情了。所以人的精神生活在受到挑戰,人的道德觀念、美德觀念、俠義、崇高、詩情,都在受到挑戰。現在的人天天跟科學儀器打交道。有一次我在301醫院講,陶潛可以寫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你覺得非常的幽美;可是一個外科大夫就不能說「手術明燈下,悠然見病變」。所以大量的科學和技術、透視的技術,把人解構了。不管多麼美麗的人,你給她做一個CT掃瞄,把掃瞄圖拿出來,你不會覺得有太多的美感,不管她是王嬙、西施,還是貂嬋。
經濟技術發展引起的全球化也帶來了所謂的文化衝突。儘管對這個文化衝突,亨廷頓提出來的觀念,中國很多人不贊成,但是文化衝突是存在的,你不能不承認。比較起來,我們中國因為有儒教的傳統,有比較入世的傳統,相對來說能夠接受全球化當中追求進步、追求富裕、追求高的生活質量的內容
因為這些焦慮,全世界在蓬蓬勃勃展開一種反對全球化、反對科學化、反對技術主義、反對唯發展論的思潮,有的稱之為「新左派思潮」。是不是僅限於「新左派」?不見得。譬如說法蘭克福學派,一些這幾年西方非常有名的哲學家,像福柯、詹明信、馬庫賽,他們就揭露,這種全球化、技術的發展、文化產業發展的化背後,都有一種資本的統治,都有一種超級大國的統治,它會給人類帶來災難。我們看到智利的反全球化大遊行,意大利開八國首腦會議的時候也遊行,還死了人。我們中國也有這種思潮,但是還搞不到西方國家那樣。有些知識分子(這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特別是一些留美、留學西歐的知識分子,他們學到了一些對美國和西歐進行嚴厲批判的思想武器。可是用中文批判起來,你覺得它和中國社會離得還比較遠,比如說批判科學主義。中國批判什麼科學主義,中國農村的迷信比科學多多了。
另外,經濟技術發展引起的全球化也帶來了所謂的文化衝突。儘管對這個文化衝突,亨廷頓提出來的觀念,中國很多人不贊成,但是文化衝突是存在的,你不能不承認。比較起來,我們中國因為有儒教的傳統,有比較入世的傳統,相對來說能夠接受全球化當中追求進步、追求富裕、追求高的生活質量的內容,可是有些國家和民族的文化接受起來是有困難的,用強迫的方法是不行的。 (作者:王蒙 來源: 光明日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