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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不染:《夜色靜悄悄》
吳潤凱
魏晉南北朝時代紛亂的世局造就了時人獨特的生命感受。生死之事作為命裡應有之義,卻經常被人為地強調與凸顯出來。孔子所言「未知生,焉知死」,到了這一特殊時代,也被塵封起來。有關百年之後的人事與夢想,不經意間即從魏晉時人的言行之中流露出來。
據《晉書.羊祜傳》記載,西晉羊祜樂山水,每訪風景於峴山,置酒言詠,終日不倦,嘗慨然歎息,與僚屬語:「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來賢達勝士,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如百歲有知,魂魄猶應登此也。」言語中瀰漫著悲涼與哀戚的慨歎。羊祜將人的生命置於亙古永存的山水之間,自然難免生命不永、須臾即逝的無奈與惆悵。這樣一種看似極不明智的曠世之悲,卻是時人的普遍情緒。東晉的王羲之在他著名的《蘭亭集序》一文中,同樣透露了生死的困惑。
永和九年(三五三年),孫綽、謝安、支遁、王羲之等名士和王氏子弟四十來人齊集會稽西南的蘭亭。時值三月初三,他們的集會源於一種古老的風俗叫「修禊」,即古人會在當天臨水祭祀,以攘除不祥。興許由於當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加之當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所以儀式過後,這幫名士的風雅癮又犯了。他們飲酒賦詩,曲水流觴,暢敘幽情。如此盛會,千古難逢,想必與會者也有切身體會,故此王羲之稱此次聚會已經「極視聽之娛」了。然而,歡娛之後,他們又不期然地感到這背後有惘惘的威脅。生死之悲成為時人揮之不去的幽暗魅影。
在美景盛會之中,王羲之頓然覺得:「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人生苦短,就有如抬頭與低頭的一瞬間。唯其如此,所以只有及時行樂。但是,悲哀一旦襲來,連眼前的樂景樂事都不能救贖心情,而只能徒增一層悲涼,正如《詩經》所云:「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兮,雨雪霏霏。」此刻的王羲之觸景傷情:「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於是,一場盛會演化為對死生的冥想與痛心,憂傷有如裂帛之聲,穿越千古而來。王羲之像羊祜一樣想到了前賢往聖:「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時代動盪如斯,個體往往朝不保夕,這種沉痛的體驗讓王羲之不得不直面現實,而斥責莊子生死同一、彭祖殤子同壽的觀念為荒誕不經。
由此可見,魏晉時人的曠世之悲及其解救方式主要表現在以下方面。其一,由樂而悲的情感抒發模式。他們總會在遊山玩水的愜意背景下,情緒急轉直下,為人生短暫而苦惱。其二,「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他們總會想起歷史中的賢達勝士,也曾在此山此水之間徜徉抒懷,而如今已是湮滅無聞,不禁想到當下的此情此景在百年之後,也將同樣成為歷史的陳跡,於是悲從中來。其三,積極的享樂主義與現世情懷。儘管生命不永,他們總會懷抱一種積極的人生態度,化憂傷的思想為及時的享樂。可以說,他們是一群悲情的享樂者,遊走於現世與歷史之間。
當然,六朝的悲情並非無源之水,而是淵源有自,並且源遠流長。《古詩十九首》給我們透露了許多漢代的行為觀念,其中,「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以及「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等句,與魏晉時人的生命情結如出一轍,可知後者沿襲前者而來。而初唐詩歌比如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其間蘊含的生命意識與歷史情懷,則明顯帶有魏晉時人的思想印記。
魏晉時人的曠世之悲還導致追求長生觀念的盛行,而這又導致服藥之風的盛行。所謂「藥」,即寒食散,又稱五石散,時人認為服食後可美容美顏與補腎壯陽,甚至可延年益壽。因服食後渾身發熱,需要散發,必吃冷食,所以稱「寒食散」。魯迅在那篇著名的講演《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中認為,服藥之風對魏晉許多行為方式、審美情趣及價值觀念均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比如,服散之後,皮肉發燒,窄衣容易擦傷皮膚,穿鞋也不方便,於是當時便流行大袖寬衣、不穿鞋襪而穿木屐,等等。但是,服用寒食散之後,極可能中毒而死,這無疑是對長生目的的一個反諷,故魏晉以後此風乃止。
其實,六朝雖然瀰漫著曠世的悲情,充斥著「行散」的名士貴族,但也不乏理智而清醒的人生體認者。《南齊書.豫章王嶷傳》載:
嶷謂上曰:「古來言願陛下壽偕南山,或稱萬歲,此殆近貌言;如臣所懷,實願陛下極壽百年亦足矣。」上曰:「百年復何可得?止得東西一百,於事亦濟。」
這只是六朝時代君臣的一次普通對話,但它背後的生命意識卻已經超越於六朝之外,故而值得在此複述一次:蕭嶷對武帝蕭頤說,自來稱頌皇帝壽比南山,萬歲萬歲萬萬歲,這只是拍馬溜鬚一類的恭維話,而我由衷地祝願您長命百歲就夠了。武帝答說,長命百歲又談何容易呢?只願活到將近百歲,人生就算美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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