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大圖片
■金陵客
討論學生逃課現象,不妨看看《論語》。孔子有教無類,孔氏大學是私立民辦高校,而學生逃課亦時有發生。值得分析的是孔子對此持何種態度。
孔子上課,經常表揚那些好學的學生。顏淵就是其中之一。《論語.子罕》記孔子的話說:「語之而不惰者,其回也與!」等於說,課上到最後,孜孜不倦的僅剩顏淵一個。周作人北大開課,有最後只剩三個學生的記錄。朱自清清華開課,學生只剩王瑤一人;有一次王瑤也逃課,朱先生只好頹然而返。所以,聽孔子說「語之而不惰者其回也與」,就很親切。聽話聽音。既然「語之而不惰者」是顏淵,那麼,「語之而惰者」是誰呢?不知道。孔先生似乎沒去學生處查過名單。進而言之,「語之而惰者」到哪兒去了呢?也不知道。恐怕有逃課的,也有上課打瞌睡的。《論語.公冶長》有宰予晝寢的記錄,屬於不逃課也不聽課的。孔子也為此發過脾氣,罵他「朽木不可雕也」。
遇到緊要關頭,學生逃課更多。《論語.先進》:「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從陳蔡者,《史記.孔子世家》謂有顏淵、子貢、子路;《弟子列傳》謂有子張;《呂氏春秋.慎人篇》謂有宰予。他皆無考。哪兒去了呢?不知道。孔先生後來似乎也沒給他們處分。如果有份處理決定,不至於無考。就是跟著走,也不是步步緊跟。《論語.先進》:「子畏於匡,顏淵後」。《呂氏春秋.勸學篇》謂顏淵「隨夫子行,忽遇匡人之難」,「自必潛身遠害,或從他道迂行,此其所以相失在後也」。就連顏淵,遇匡人之難之際,也有逃課記錄。
學生逃課,有各種原因。原因之一是生病,孔子會去探望。《論語.雍也》說「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其手」。今天的教授恐怕做不到。今天的教授可能會熱衷於各種媒體追捧的活動,卻絕沒有探望生病學生的閒暇。而且這學生得的還是麻風病,傳染性極強。那一年非典肆虐,記得有報道說,教授的鄰居疑似隔離,家裡剩下一個可憐的孩子,這教授每天晚上看鄰居家有沒有燈光,借此判斷那孩子的安危。我讀那篇文章,熱淚不止。從「自牖執其手」到借燈光而慰藉,其間距離不論,能做到的,又有幾人?
學生逃課,可能是信心不足。孔先生因人制宜,耐心引導。《論語.雍也》:冉求曰:「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廢。今女畫。」這是說服教育,而非強求。學生逃課,也可能是興趣轉移。《論語.顏淵》記樊遲從遊於舞雩之下,問崇德修慝辨惑;問仁、問知;孔子都循循善誘。可是後來樊遲請學稼,請學為圃的時候,情況有點不同。孔子說不如老農不如老圃,樊遲就離開教室了。孔先生沒去拉他的書包,更沒有和他發生什麼衝突。張謇《農學通釋序》說:「孔子未嘗習農圃,則不如老農不如老圃非欺人之言,亦無疾怒之意。小人對大人言之,猶今世人民對政府云爾。」又說「古之農,亦不能謂絕無學」。錢基博也認為樊遲可能受農家影響。其實想學稼非僅樊遲一人,《韓詩外傳》就有「賜(子貢)欲休於耕田」的記載。孔先生儘管不情願,但是他尊重學生的這種選擇。
唐玄宗《經鄒魯祭孔子而歎之》詩云:「夫子何為者,棲棲一代中。」《論語.雍也》記孔子的話說:「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誰「不堪其憂」?第一個就是老師自己。孔夫子顛顛簸簸到處奔波,既有遠大的理想,也想解決具體生活問題。老師一心要擺脫簞食瓢飲「在陋巷」的生活,學生卻沉醉於此「不改其樂」,不是「逃課」是什麼?陳繼儒《顏子身諷》說:「其師孔子棲棲皇皇,何等急於救世,而顏子只是端居不動,而且有身諷孔子之意。其後孔子倦於轍環,亦覺得陋巷的無此勞攘;厄於絕糧,亦覺得簞瓢的無此困頓;又其後,居夷浮海,畢竟無聊,原歸宿到蔬水曲肱地位,而後知顏子之早年道眼清微耳,所以有感而三歎其賢也。」陳繼儒的分析,是否符合孔子本人對顏回的認識,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從這裡可以看出,作為一個主張有教無類的老師,孔子對學生本身做出的選擇是多麼尊重。
孔子後來想通了。他不管學生是否逃課,只要你想到課堂來,我就盡心盡力教你。《論語.述而》互鄉童子那一段是最生動的證明。同學們認為互鄉童子有前科,不好教育,來了可能還會走,何必收作學生。孔子卻不管他們過去做過些什麼,以後會做些什麼,只要走進我的課堂,我就好好教你。錢穆《論語新解》謂此「較之『自行束脩以上』章,更見孔門教育精神之偉大」,我十分贊成。人生之路只能靠自己走,別人誰也幫不上忙。老師能做的,就是,在你需要幫助的時候,給你盡心盡力的教育。入我門來跟我走,否則有「緊箍咒」伺候,那是觀音菩薩對付孫悟空的計謀,不是教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