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彬
一個人,不論他才品多高,所學所著與現實社會多麼不著邊際,他都要與生活打交道,都離不開經濟,這真是一件讓人很無奈的事情。
陳明遠先生所著《文化人的經濟生活》一書,正是從上世紀二十年代一些著名文化人日常生活的角度,考察了這些人當年的風貌。陳先生梳理大量歷史資料,確認陳獨秀任北大文科的「學長」月薪三百銀洋(合今人民幣一萬二千元),胡適任文學教授月薪二百八十銀洋(合今一萬一千二百元),李大釗任圖書館主任月薪一百二十銀洋(合今四千八百元)。魯迅當時在教育部任公務員,月薪三百銀洋,與陳獨秀相等。另有資料表明,錢玄同、劉半農等人,月收入都在二百至三百圓之間。
當時北京的一般生活水平是怎樣的呢?陳先生分析,二十年代「四口之家,每月十二圓伙食費,足可維持小康水平。」較為有錢的文化人,全家每月生活費(食物、房租、交通費)八十圓,已經很寬裕了。魯迅一家四口每月開支還不到此數,因此能夠盈餘很多錢逛琉璃廠選購古書、文物,並且從經濟上幫助後起之秀,甚至自費出書。
一九二二年五月,蔡元培、胡適等人發表了《我們的政治主張》,這是中國現代早期知識階層的政治獨立宣言。他們起草了一個綱領,提供給大家批評、討論。聯合署名的有陶行知、梁漱溟、李大釗、丁文江等十六名教授學者。
在討論中,時年二十八歲的金岳霖發表長文,提出了他的四個希望:第一,希望知識者成為「獨立進款」的人,靠自己本事吃飯,不依附於權貴,實現獨立人格。「我開剃頭店的進款比交通部秘書的進款獨立多了,所以與其做官,不如開剃頭店;與其在部裡拍馬,不如在水果攤上唱歌」;第二,希望知識者不做官,不當政客;第三,希望知識者不發財,不做金錢的奴隸;第四,希望知識者能有一個「獨立的環境」。
八十多年過去了,讀陳明遠先生此書,我們會發現自己常常陷於悵惘和感歎中,我們仍沒有擺脫魯迅、柔石等人的焦灼與困厄,蔡元培、胡適、金岳霖的理想,也仍然是我們努力達到的。別的不說了,就拿文化人的經濟生活而言,也是令人不勝感慨的。在「官本位」文化深厚濃重的中國社會,現在有幾人願意在水果攤上唱歌,而不是到政府部門做秘書?同樣,在商品經濟統禦一切、商品交換意識空前普及的今天,有幾個文化人不渴望「發財」?凡有些文化的人,肯定都不願做金錢的奴隸,可是,在由權力和資本共同操縱的商品社會中,他們要先生存下來呀!而作為一個文化人,如果他不依附權貴,如果他想保持某種程度的獨立和尊嚴,如果他還想說出幾句真話,他的生存恰恰是極不容易的。
文化人因為有知識,有學養,因而大多是敏感的,有些人還頗矜持,對自由和能從事創造活動的空間都有殷切的期盼與要求。如果條件允許,文化人肯定是願意自食其力的,是願意靠向社會提供高品質的作品,換回金錢、衣食、社會地位和生存所必須的一切的。前提是,應該有一個相對寬鬆的空間和公平的競爭環境,市場不能受到非經濟因素的宰制。文化,說到底是精神自由和思想創造的活動,是有才華和創造能力者對真、善、美苦苦尋覓的結果,是一些靈魂高貴的人憑其品行、才智的超越追求。純正的文化人,從天性深處肯定是厭惡官場的,是看不慣官衙陋習的,他們最怕官員的約束,最怕權力進入、干預、操縱文化的運作。
令人頗為難堪的事實是,蔡元培、魯迅、胡適、金岳霖等人代表的文化傳統,在當代中國香火不旺;那些人對學術良知的堅守,對官衙和資本有意保持的距離,對正義的籲求,對底層民眾疾苦的關注,當然也有承繼者,但卻稀少、分散,相互之間缺少聯繫。近些年來,學界的明顯趨向是學者的「學院化」和「體制化」,在「學術規範化」的告誡下,不少學者探賾索隱,埋頭學問,對變化劇烈的現實社會不聞不問。非常明顯,在這個年代裡,一個文化人,一個別無所長只會擺弄文字的人,如果不是某門學科的專家,從事的文化種類也非熱門,如果還由著自己的性子,對權力持清高態度,不願靠近並攀附,同時又冷眼看待資本集團的生長,輕易不肯離開懷疑與批評的立場,那你多半會有一種孤立鬧市的感覺,你會首先面對自身的生存問題,也就是說,你將如何經濟?
可我們這個在過剩的慾望中飛速旋轉的社會,這個層出不窮著種種問題和憂患的老大國度,是需要一批雖是社會賢達、名利雙豐之下仍不忘民眾疾苦的文化人的,時代希冀和呼籲著蔡元培、魯迅、胡適等人的再生,它渴望再出現一些「在無希望中尋找希望」的人,它還召喚那些忍受著自身的貧寒為大眾利益奔走、為正義和社會的前途苦苦探索的人打起精神,作韌性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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