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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春秋.文學界》去年9月首次刊登楊逸的《金魚生活》
文、攝:李凱琳
以非母語寫作的作者從不新鮮,捷克出身的米蘭.昆德拉以法文寫作,日本的新井一二三以中、英文寫作。縱然如此,楊逸能夠打進日本亦殊不容易。
楊逸是首位在日本取得芥川賞的中國人,也是首位非母語的得獎作家。她的得獎作品《浸著時光的早晨》(時滲朝)備受爭議,海外學者林泉忠指楊逸的得獎意味華人打入日本市場,湯幀兆反過來說她的得獎背後有著惡意的評論。不論是怎樣的批評,事隔半年,楊逸仍在寫,新的小說集《金魚生活》()亦剛於1月10日出版。
《浸著時光的早晨》圍繞天安門事件,敘述兩位青年翁梁浩遠和謝志強捲入事件的經過,以及謝志強渡日以後的變化。作品與楊逸的個人經驗不無關係,她於八七年到日本留學,八九年時於電視看到相關的報道,便一度回北京,想「看看中國變怎樣了」。
旅日二十多年,楊逸對中國仍抱著極大的關心,即使因為照顧子女而不能經常回國,她對國家發展仍有一定的看法:「對於在外幾十年的中國人來說,舊的事物可說是鄉愁。鄉愁對人來說很重要。」
從細查世情到書寫
《浸著時光的早晨》和新作《金魚生活》都寫中國、日本的兩地姻緣,亦寫主人公的鄉愁。問及這是否作品的重要主題,她指「人到了外國,或是我從哈爾濱到北京工作,也有鄉愁,它是分離一樣的東西。我覺得寫小說,鄉愁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人性本身,一個人追求的到底是甚麼?」
「在外面,我們都說要對社會有貢獻,但是對個人來說,在現實裡人作為一種動物,都是先有慾望才生產其他東西,先要溫飽才有其他追求向上的東西。我覺得人性在最基本的地方已存在。」
「人的生活是最基本的,人能生活之後才能對社會有用,人不能生活,怎能對社會有用?所以我覺得人活著其實挺簡單,就是為了給別人看的過程,有些人就忘了自己是人,我覺得這個很重要。我寫小說就想:人本身到底是怎樣的一個面貌,人活著總要說些大話,但人不能活在大話裡。」
情況就如《金魚生活》的主人公玉玲,結識了日本的富商,到頭來看到家鄉男人送的金戒指就想起家來。楊逸認為有些事情並非理智能解釋的,要是玉玲沒有記起家鄉的時候,理性就覺得應該找一個更好的人,想辦法去找,等到她想起鄉下的男人,就產生矛盾的情感。
「人的感性和理性一直都發生衝突,人的感性就是人性本身怎樣生活,理性的東西都是騙人,理性與感性發生衝突,因為它違背了人性。人性本身不是人的主觀所決定,我們生活在社會,你可以歌頌生活,歌頌環境,但事實不是這樣一回事。人被環境控制,人並不是生活得那麼好,從沒有生活在理想社會,偶爾會有一點理想,但理想歸理想,人生活裡面不一定那麼理想,甚至不理想。」
楊逸覺得生活裡頭總有理想,但理想與現實永遠都是矛盾,正因為這樣人才有理想,因為這個理想才有活下去的力量。
離開故鄉後的中文閱讀
楊逸的作品曾出現戴望舒、徐志摩等詩人,亦出現唐詩,穿梭古今,問及她對當代作家的看法,她指離開中國多時,已很少接觸當代作家的作品。
「我已經離開中國二十年,中國文壇我都不知道。但我喜歡讀金庸,我讀了金庸就讀不了其他人的小說,然後是台灣的李敖。李敖他就是說實話,他不讚美,他總是有話直說,不去媚世,我就特別喜歡。他的文字並不是那麼好,但他的態度就是不媚世。他這樣生活定必為他帶來不必要的痛苦,但他很有生命力,活得堂堂正正,硬骨頭一樣。」
楊逸不覺得李敖的文風對她有很大的影響,但她自言寫作不為利益,也不會拍馬屁。「在國外寫作,要是批判國家的話一定賣得好,我又不為這些,我不做批判者;或者你去表揚政府,在國內肯定會待遇好一點,我肯定不會。我覺得做人就是這樣,堂堂正正。」歸結最重要的原因,她總結道:「我寫小說就覺得很滿足,也不因為別人。」
遠離故鄉後的中國觀察
離開中國二十年,在日本寫中國的故事,是否有在外想像中國的部分?
「可能是有,我在日本生活,多少也有想像的部分。不過,我多少都能掌握兩種文化,這個環境可能給我優勢吧。」
不論在地理、生活環境,她都處於一個較抽離的位置,抽離一點細查中國,又會是怎樣一回事?「生活在日本,日本的電視節目經常出現中國的評論。在中國的時候我想不到的,看了電視倒有很多想法,又會考慮很多東西。抽離是肯定的,因為我生活在這裡。我覺得自己比內地的作家更客觀一些,價值觀會更多樣一些,更多角度觀察和理解中國的事情。」
提起離開母國,在外寫作的中國人,不難聯想起比楊逸更早成名的哈金。兩位作者同樣寫中國,同樣走到海外才受矚目。在楊逸得獎的時候,論者都會將兩者作比較。
「很多人都比較,有一個作家去美國成功,又有作家在日本成功,目前為止都沒有用日語寫作的作家,所以就將我和哈金比較,我覺得完全沒有必要比較。我沒看過他的作品,但經過多方面的接受,看了一點以後,我覺得大家有點不同。我以文化為背景,政治對我來說並不是賣點。他在國外如何我並不知道,但我本人並沒有政治傾向,我不會把政治拿出來賣,而且不會寫政治小說,我寫小說的出發點就是文化,小說就是小說,並不是我從事甚麼所以我寫小說。」
背對中文,同時面向中文
楊逸在日本早年當中文報紙的記者,以中文發表文章、詩作,此後作老師,於當地教授中文。以日文寫作,背後的原因還是離不開生活。「我寫小說是作為職業來寫,要是我業餘性質來做,我寫兩個就不能再寫。」然而,她並不因此放棄中文,「要是有中文媒體的約稿,我還是會寫,只是現在的約稿以日本出版社為多。」
以日文寫中國人的故事,無疑是一種挑戰。楊逸的作品不多,首次發表的作品《小王》()就奪得文學界新人賞,事隔不到一年就獲芥川賞。讀她的小說不難發現主人公總是從中國走到日本,到了日本後總脫不了對中國的鄉愁。作為少數以日文寫作的中國作者,論者難免拿楊逸的小說作某種中國的展示,然而對楊逸來說,「寫小說就像釀酒一樣,要有米又要有水,我本人就是水,米就是社會,我有社會上的經驗很長時間,寫的過程就加工的過程,有技術和過程,很多思想在裡面,整個過程經過以後就會釀出一種酒,你寫的小說可能就是一種酒,虛構不完全是虛構,當中有米有水在裡面。」
「但我不能就這樣去賣米,米不是小說,他只是社會。社會肯定在小說裡,但不是沒加工過的。以前的人說文學是『源於生活,高於生活』,我同意這個角度。文學有一個濃縮的過程,要是你喝酒喝出大米來,那肯定是我的失敗,喝酒的時候肯定要喝出酒味來,然後要喝到醉的程度才行。吃大米飯吃多少也醉不了。」
「中國和日本的部分都有,職業的話一定要有變化,我不想別人看我就覺得我一定是寫這種小說,我要有變化,甚麼都有可能。」
一個芥川賞只是作家生涯的開始,日本每年出版的文藝類書籍有如恆河沙數,一次獲獎後能贏得媒體的注視,卻不一定能贏得一般讀者的掌聲。訪問結束後,她與同行的編輯談起中文與日文的差別,言談間不脫對中國的熱情,幾乎讓筆者忘記她已旅居日本二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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