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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彭礪青
書名:他們
作者:馬家輝
出版:花千樹
出版日期:2009年1月
在《我們》、《你們》以後,接過馬家輝的新書《他們》,讀者們自然會問:新在哪裡?日光之下無新事,散文者,累積數十代人的「嘗試」耳,不見得引人入勝。引人入勝者,卻是筆鋒的「轉向」。《他們》所收錄的,全是抒情性散文,冷嘲的政論、雜文都不見了。作者上一本文集《死在這裡也不錯》,不過是精神遊記,《他們》卻從天文地理、法律人情,一直談到作者喜愛的台灣歌手、導演等等,總之是文化人喜愛談論的「他們」。
故而可以說,《他們》是他者,然而此「他者」,並非陌生的他者;皆因所論述之人事,多非政壇大佬國家大事,而是作者心中的「他們」。聽起來好像有點「隔」,但寫得很有味道,更有共鳴。當然,《我們》第一章「關於歲月的隱密情事」,亦多把個人喜好和情感,發而成文;但隨後幾章,馬家輝都在集中火力,援引班雅明等人的理論,力撐天星皇后保育運動,討論中港台社政民生,縱橫捭闔。《你們》則原名《漢奸列傳》,舉凡政壇奸角、丑角,甚至「出賣人民」的「漢奸」,皆撻伐、嘲弄之。但並非說,馬家輝沒在《他們》裡談政治,政治一樣要談,比如西藏新疆,只是筆觸稍微溫順一點,焦點還是放在自己的感覺上。
令人歡喜的是,這次他又談起他的女兒了,跟小女孩一起賞花、陪她看書,央求她陪自己去澳門看劇,想一想這是多麼溫馨膩人!而在文章結尾處,談起收藏佛像的經歷,作者說:「癮是好的,是重要的。『人無癮,不可交』……」讓我們走近了作者的個人世界,感受作者之「癮」。《忘不了一碗餐蛋麵》寫港式的吃,從羊腩煲配「靚仔」到台式牛排、餐蛋麵,配合作者個人的生活體驗,五味紛陳。不禁想,如果馬家輝多寫一點「餐蛋麵」,也許可以寫一本馬家輝食經。
為馬家輝寫序的作家楊照說,馬家輝擅寫短文,而短文其實難寫,因為無論把話說得極其簡短或長篇大論,都總比恰到好處容易。他相信,馬家輝腦袋的基本組構原則就是「隱喻」,且有一種西式的機智,而且還有一種「掌故心靈」,擅以寥寥幾筆,刻劃出一些「鮮為人知的軼事」。這番話不無道理,蓋學院和報紙都是寫文章的木人巷,若不好好操練,說得幾個掌故,怎能夠行走江湖?一旦練得一身好武功,就會有一種炫人的文風。縱目報章專欄上,溫吞水式文章比比皆是,有見識又有想像力和說服力的,則不多見。
「掌故心靈」還可以多說幾句:它不等於隨隨便便拋出幾個故事。故事說得引人入勝,搖曳生姿,才能把報紙讀者吸引住。年輕的馬家輝,不像陳雲那種作者,大半生活在充滿掌故的鄉間香港。他博覽群書,但絕不讓人家感覺到文人的穿鑿附會。而「機智」,大抵是港式報章專欄的傳統,從英國報章承傳而來,加上廣東話嬉笑怒罵的獨門武功。從《我們》到《他們》,馬家輝已把這種秘技鍛煉成熟。不過,練功歸練功,培養這種「機智」心靈亦需要天賦,不是每個人都把問題想得如此刁鑽,馬家輝的機智則與其才思敏捷、思考刁鑽分不開。有時候,他又有很多怪論,很像李敖,但把「怪論」說得合情合理,令人折服。
今時今日,已經很少人關心我城舊事,這些掌故一旦被講述,便會像佳餚美點令人雀躍,「說故事者」之寶貴即在於此。但生者役役,誰能體會死者的寂寞?但不知為何,這些年來許多名人猝然謝世,從本地老DJ陳任、台灣富商王永慶、作家柏楊、本地填詞人黃霑,到著名導演楊德昌、英瑪褒曼和安東尼奧尼等人,彷彿上帝要提醒人們記得祂,也記得這些人物在歷史上曾經發揮過的作用。讀著馬家輝梳理的人物歷史,就足以感受到,原來這些「他們」的軼聞是這樣陪伴著我們長大,到了他們百年歸老的時候,我們忽然充滿了感觸。
面對這些人物,除了發思古之幽情外,我們只能接受自己有天也會變成「他們」。老實說,死亡是一個完全不可知的關卡,闖過去,靈魂會變成甚麼仍未可知,馬家輝的結論「草草埋了」,在瀟灑中也帶點香港人對未來的無奈—因為輪不到自己話事所以無奈。C. S. Lewis妻子臨終時說「我和神講和了」,難道不是送生路上無可奈何地與上天妥協嗎?為親人或自己預備身後事,人不也是「必有一死」的嗎﹖
面對他人之死,歷史才變得立體,慎終追遠才顯得必要,踏上人生另一階段的馬家輝,文章倒寫得越來越醇厚。在我們抱怨目睹香港教育及年輕一代每況愈下的時候,關於「他們」的論述往往能喚起亡者對我們的啟示,接受死亡教育,不單是哲學的起源,也是這個浮誇、虛假的我城最急切需要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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