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放大圖片
甘尾 作者簡介：大學中文系二年級。曾出版散文集《消隱》。
她是一個嗜食的人。尤其喜歡吃雞。
凡雞，除頭、頸、屁股三個部位以外，她都愛吃。當中又以翼、臂、胸為先，其餘部位次之。雞要新鮮，半肥瘦，不老不嫩。
所有雞類菜式，諸如豉油雞、炸子雞、白切雞、油雞、燒雞、醉雞、炸子雞、雲耳蒸雞、北菇蒸雞、鹽焗雞、薯仔炆雞翼、可樂雞翼、瑞士雞翼、蜜汁雞翼、滷水雞翼、焗釀雞翼，全都被她奉為至佳美食。中國人三餐吃飯，她卻要三餐吃雞，無雞不歡。
晚上下班後，她不時會到廟街新記海鮮菜館吃「二十蚊新鮮特平煲仔飯」。首選北菇蒸雞，肉滑，夠惹味。有時她步出寶寧大廈，自彌敦道轉入窩打老道經砵蘭街至廟街，看到霓虹燈箱下徘徊一個個濃妝艷抹、袒胸露臂的女人，會忍不住「噗」一聲笑出來，然後立刻抿著嘴，勉力強忍著笑意。她想到北菇蒸雞，想到一隻隻身材豐滿的走地雞，紅粉菲菲，會走會叫，心裡不禁嘆一句︰走地雞，一定好好食。
她就是這樣。腦袋總空出大量位置，安排無法量化的腦細胞去想太多不著邊際的事，而這些腦細胞全都是實幹型，極之活躍，想像力泛濫，把她這種雙魚座愛幻想的本性表現得淋漓盡致。
有一陣子因為禽流感，沒法子買到新鮮雞，只有退而求其次，吃冰鮮的。
她不曾有過暫停吃雞或者為了避免感染病毒而放棄吃雞之類的念頭。電視新聞報道員慌冬升每次報道內地某省某縣人類感染禽流感的死亡數字，她都無動於衷。反而目睹過百萬隻雞如何被政府食環署人員大規模銷毀的畫面，她真想大哭一場。那段日子，她能夠做的，不過在吃雞前閉目默哀一分鐘，以示對死難雞隻的哀悼。
她沒有宗教信仰，但堅信因果輪迴。人類如此屠殺牠們，好比納粹德國標榜日耳曼民族高人一等而屠殺猶太人一樣無理；以二氧化碳焗殺雞隻，跟設立集中營毒氣室大規模迫害受害群眾一樣，罪大惡極。「一定有報應！」她總是這樣想。她知道屠夫死後必因今世殺生太多而下世為畜。她也的確想過，自己來世大有可能要做雞。今生嗜雞如命的她，無疑是間接殺生，罪過。罪過，逃不掉。
她也讀過《孟子．梁惠王》，明白君子之於遠庖廚的道理，唯有以眼不見為淨作為宗旨，逃避廚房、遠離宰雞殺鴨的場地，只一心當個安分的食客，阿彌陀佛，善莫大焉。
後來她結識了男朋友A。A同樣嗜食。
A是處女座，百分之二百完美主義者，無法容忍瑕疵的存在。每次出外獵食前一星期，他必先上各大討論區作第一步資料搜集，繼而到全港最具規模的餐廳指南兼食評搜尋器「開飯喇」，進一步鎖定獵食地區、食品、餐廳及價格，以確保整個獵食行動得以順利、完美地進行。在A的引領下，她的嗜食範圍漸漸擴大及變得多元化。除雞之外，別的也吃。
─位於旺角洗衣街147號榮梅大樓地下的金寶小食店，招牌菜必食泰式海南雞飯、醬爆蝦丸、越式生菜包配牛肉碎、泰式青咖哩大蝦。你可以再點酸辣無骨鳳爪、青木瓜大蝦雞絲沙律。
─旺角通菜街2號鴻光大廈2N號地舖西門町台灣麵食，可以來個雞絲拉皮、醉雞、脆樂雞塊，另外魯肉飯和擔擔麵應該不錯。
與A外出的時候，她把他視作導遊、調查員、食家，而這些都附屬於男朋友的職能之下。
漸漸，她腦細胞嗜食的情況愈加嚴重。肚餓的時候，開始窺伺身邊的人類。
情況在下班回家，乘搭港鐵的車程中尤其嚴重。
自旺角東站經九龍塘站到大圍然後至沙田再途經火炭以及大學站才到達大埔墟，需時約三十分鐘。在這個漫長而侷促的歸途中，腦細胞由於缺氧以及持續工作而導致極度飢荒，胡亂將身邊的乘客當成食物原材料。在擠迫的車廂裡，她經常不能自控地打量身邊的人。她常常覺得每個人或多或少長得像某種動物，比如說本地歌手勿進聾啊，「面長鼻孔大，長得像馬」，可她不曾吃馬肉，也不感興趣。
車上的乘客，不論是坐著、握著吊環或扶手、倚著車門，還是背靠車門兩邊角落的，她都逐一打量。有一次她身邊站著個穿豹紋外套，身形略胖的中年女人，眼凸、目光凝滯，嘴巴大而闊，當時她心裡不禁雀躍︰嘩，好似花頭梅。今晚一於食魚！
後來有一天，A帶她到廣州市荔灣區敦煌大酒樓品嘗正宗粵菜。
途經解放中路與大德路交界一條橫街的時候，他們嗅到炆羊（牛）腩的香味。炆羊（牛）腩，不外乎以花椒八角薑生抽老抽冰糖紹興酒之類調味，香味易於辨認。「好香！」濃郁的味道滲進鼻腔，她向香味傳來的地方走去。就在不遠處，熱鍋直冒著白煙，一老頭蹲在熱鍋旁。
「個阿伯剁緊野喎，不如行埋去睇下佢剁咩囉！」好奇心驅使她湊向老頭……
一種可怖感直湧上心胸，她想吐。
步出寶寧大廈，自彌敦道轉入旺角道沿花園街天橋直達新世紀廣場港鐵站。她匆匆步入車廂，幸運地佔了一個單人座位。
對面一張雙人座剛好坐著一男一女。男左女右，右邊那位女士用頭挨著左邊那位男士的肩膀而左邊那位男士則用右手摟著對方再用左手摸著右邊那位女士的肖臉。其後左邊那位先生微微俯身前傾似乎在聽右邊那位小姐的喁喁細語。接著那位仁兄托起那位姑娘的下巴來個深情熱吻。
她不能自制地打量對面的男女。
突然，她看到一個狗頭轉過來，注視著她。那女的同樣是一副狗臉。她想到老頭刀下的鮮肉。
一種可怖感湧上心口，她想吐。
|
放大圖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