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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楊智恆
伍淑賢 作者簡介：作家，廣東人，香港長大和工作，現職傳訊顧問，閒時看看書，寫些小故事。
這個穿沙麗的女人，鬢上插朵新摘雞蛋黃的花，足踏金色涼鞋，從學校禮堂的洋台，搖曳走上二樓校長室。修女校長早在門口微笑著等她。二人握手進去。
段貞從課室看見會考班的同學從美術室出來四散，嘉芙蓮老師押後關門，知道已是一點多。校長特別安排她們這班中六周末下午回來，為的是介紹新老師。
段貞過幾個月就考中大，她自覺考得上，但另有打算。男朋友已經是見習律師了，她已開始寫求職信，想在中環洋行當外國人的秘書，學點生意的東西。三年後存夠錢，便買樓結婚，再過兩年有小朋友，開展美麗人生。她和男朋友這個五年計劃想得極周詳，十號風球都打不壞。
段貞沒有吃午飯就出來，但她不餓。拿小粉鏡出來檢查自己的模樣。短頭髮柔軟貼服，尖臉，耳佩小圓珠耳環。她對自己今天的容貌還滿意。
「小貞，你的裙今天怎麼放得這樣長？」旁邊的班長笑問她，有點不懷好意。段貞的裙平時是全校最短的。都快八十年代了，人人都穿迷你裙呢。她在這些原則上是理直氣壯的。但每早班長檢查的時候，她都識趣地在腰間把裙放長兩吋，大家過關。
段貞來不及回答，校長已在課室門口，後面就是金鞋印度女人，必是新的班主任。
修女介紹了，叫路韻妮太太，是管這班的，也教英文。
「我本是律師，」她劈頭就說，「跟先生來了香港十年。希望和大家相處愉快。」她掃了全班一眼，說：「這班小，只十幾人，大家先介紹自己吧。」她靠在教員桌上，交抱著略胖的臂，木桌往後退了小許。瘦金鞋帶纏住的足踝，修飾得很精緻。
剛好班長是領袖生，先起來交代了名字、課外活動、是哪個學會的會長，然後大家都順坐序自我介紹。
「我是班上的司琴。」她們之中唯一懂得音樂的人這樣說。
「如果考得上，我也想當律師。」這個最小聲，也最逢迎。
「家裡要我馬上出來做事。」有一個說。路太太都有耐性地聽，不多笑，但都示意鼓勵大家說下去。
小貞長得高，坐得後，全都聽了，才輪到她說。路太太的眼光，早落在她身上好幾次。
小貞當然不會供出她的五年計劃。她說：「如果考得上，便讀大學，不然就在中環找工作。」她補了一句：「我爸在中環工作，我喜歡中環。」
小貞說完，大家靜待路太太的反應。六樓窗外是一個巴士總站，對面是麻密的公屋大廈，另一邊突然是個荒山，山頂平了水泥地，潮州人在這時節好搭棚演神功戲。坡上長滿人高的蘆葦。
小貞回轉神，路太太好像已講了許多。墨綠教板上寫了個字，她馬上抄了，waffle。格子蛋餅？夾在黑鐵模裡燒，焦香那種。她肚餓。
原來這蛋餅也是個動詞，解作講廢話。路太太這時要她們撕張紙搓作一團，她撿起課室一角的塑料廢紙籃，逐行逐行桌子走過，每人把手上的廢紙投籃，邊投邊說我以後不再說廢話。沙麗的涼絲絹，揩掃每行女孩的手背。
小貞有點納悶，路太太是在暗罵她們嗎？嫌她們的語文不好？她有點後悔剛才出神，沒聽清楚路太太的話。
因為是第一次見面，好快就完。散的時候，大家有禮貌地道別。路太太突然記起了甚麼，叫大家再坐下來。
「我們以後每天就在一起，應該坦白。」她泰然地說。「我身體比較特別，有時會睡著幾分鐘也不知道，很快會醒。你們見了不用害怕。」
然後真的散了。同學都沒聽過這種病，都在討論有個隨時睡覺的班主任會是怎樣的光景。小貞約了男朋友在中環見面，先換上便服，從六樓三步作兩步跑下來。到二樓校務處的時候，擠了堆人，只好放慢腳步。有人喊她。
「段貞！」是一個打籃球的女生，在外邊好像蠻出風頭，有逼人的閃亮眼睛。「你明天要不要來看我們籃球比賽？」小貞一時不知怎樣回答，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是阿力的朋友，他是偉文的舊同學。」小貞這才想起來。有次她和偉文看電影，碰見阿力拖著一個圓圓的女孩，就是她。
「你的頭髮真好，很襯珠耳環。」
小貞讓她逗得開心，不禁捏了把她的蘋果臉。她說要先問偉文明天的安排，今天晚上通電話。
小貞跟幾個同學在總站等去碼頭的巴士。大家對路太太身上的沙麗最有興趣。金黃地上撒把紅絲，披掛之間見祥雲閃光。
「印度女人的眼睛最美。」
「她會不會噴很多香水？我坐最前，最怕老師灑香水。」
「如果她教書的時候突然睡去怎辦？會不會撞破頭？我們班有沒有人懂急救？」
「她鬢上的黃花倒是很眼熟。」有人這麼一說，大家馬上哄笑。「是禮堂外面的花槽摘的！」
小貞很喜歡這些同學，都是很純的人，只記掛讀好書。不像她和阿偉，想得很遠。
中秋過後，山風已很緊。對面坡頂原來一個下午已搭起竹棚架子，只消再幾天的功夫就可以開鑼唱戲。竹棚最高點綁了塊紅布，吹得破爛亂舞。
那天晚上，小貞打電話跟籃球女生說第二天不去看比賽了，因為星期一要測驗。其實真正的原因是那天下午她跟阿偉弄僵了。本來看戲時好好的，銀幕上風光明媚。阿偉壓住她，說要。她實在是可以做的都做了，其他的，跟她在校服裙長短這種原則問題上，她是堅持的。後來散場，照樣逛街吃飯。可她一回家就哭了，不知如何下去？
電話裡找不著籃球女生。對方家人的語氣不大好，只說她不舒服睡了，著小貞留話。
星期一倒是平靜，如常早會，上課，測驗。路韻妮太太教英文也很正規，沒有突然睡著。中午飯的時候，開始傳出消息，說蘋果臉籃球女生退學了。小貞這才知道同學日常叫她肥妹，真名是愛麗絲。為甚麼退學？班上耳語說是家裡發現懷了孩子，今早父母親自來向校長請求退學。有人見到那爸爸對著修女哭了很久。
呀，走上這條路。小貞一下午都沒心思聽課，只看街上風景。荒山上的戲棚搭好九成，開始排開一行一行白色摺椅，工人攀高拉電。秋天早暗，才三點，電一到，全竹棚的黃燈泡通亮，山上光了半邊天。
然後她見到教美術的嘉芙蓮老師從灰色蘆葦堆裡冒出來，後面跟著十來個學生，都帶著畫冊，到山上寫生。小貞想不到路太太也在，與嘉芙蓮漫步，低頭笑語。這時有個男孩跳上台練身段，山風把嘉芙蓮的紫衣裙和路太太的鮮綠沙麗，吹得像船上張帆，要隨如煙霧的蘆葦一起漂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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